在陈知行眼中,这巨船大得就跟好几座阁楼拼在一起的一样。
一层一层往上堆叠,最下面一层当中,已经有不少人在里面。
他们身上即便换了干净的衣裳,但陈知行依旧可以从眼神当中辨认出来,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难民。
不知道是家人成全,亦或者本来身上就有银子,让他们有了上船的机会。
一个穿着与那管事相差无几,只是略显寒酸的年轻小厮凑上前来。
陈知行学着往日在乡里所见里长村正的手势,作揖说道,“劳架这位小兄弟,方才外面的管事说,在这船中有空房,还有饭食安排,让我和我……和我……”
一时间,陈知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自已身边的苏一一。
所幸这小厮,应该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他挥手打断陈知行的话。
“行了,你们去二楼,遇到的第一间空房便进去,我一会就来。”
他的态度比起外面的管事,要差上许多,或许是因为那管事只需要动动嘴。
而这小厮,则是一直要和这些来来往往的难民打交道。
陈知行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拉着苏一一就上到二楼。
二楼的人比起一楼来要少了许多,陈知行带着苏一一,找了临近的一间空房。
在前面的十多间空房当中,每间房中都有十几人,按照那管事的说法,这船将在三日后渡江。
那位管事觉得,三日后这船就会装满不成?
按下这个疑惑,陈知行望向眼前的苏一一,“苏姑娘,你我无亲无故,即便路上一路同行,也不至于做到这种份上啊。”
陈知行自认,自已没有高尚到,为了苏一一这个同行一路的人,去自卖为奴,送她一个女子过江。
但也没有妄想过,苏一一能为他做到这种份上。
苏一一盯着陈知行,突的笑出声来,手放在腰间,松开腰带。
陈知行呼吸一窒,下意识想要转头,但转到一半,又硬生生的止住了转头的动作。
盯着眼前准备褪去衣衫苏一一。
“怎么,你要看着我脱衣裳。”
这房间中,放着十多套粗布麻衣,还有几个大桶,一应俱全。
苏一一背过身去,褪下上半身的衣衫,将整个后背暴露在陈知行眼前。
背上满目疮痍,不仅有这一路来,因为食不果腹造成的瘦骨嶙峋,还有诸多鞭子以及其他刑具留下的伤疤。
“你知道四十年前,从江北起兵造反,其中有一支叛军的首领,叫洪天王吗。”
“洪天王的妻子姓苏,是我爷爷的亲姐姐。”
陈知行倒吸一口凉气,在苏一一后背上方,靠近脖颈处,有一个被烙印上去的罪字。
苏一一松动肩膀,将衣衫重新穿起,转过身来平淡的看着陈知行。
“我被抓到罪监时,尚在襁褓当中,自小就在罪监当中长大,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吃着猪狗不如的食物,吃了能吃饱,其他的还不如这逃荒的路上。”
罪监,在江北叛乱之后设立,浩荡席卷二十年。
从四十年前江北叛乱,到平定叛乱后的十多年中,无数人被羁押到罪监之中。
与叛军有任何关联的人,没有一个能够逃过,最后都在罪监当中度过余生。
每当有大军开拔,需要军奴时,最先抽调的便是江北罪监当中的人。
若不是这突如其来的大寒灾,或许苏一一一辈子都只能在那罪监当中。
陈知行张了张嘴,半晌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恰好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待陈知行打开门时,门口只有一个托盘,放着几碟粗糙的食物。
太久没有吃到正儿八经的东西,即便这些食物有些许潦草,陈知行也忍不住吞了吞唾沫。
陈知行端着盘子进屋时,苏一一已经进到那几个大桶当中,开始洗漱。
陈知行将饭食托盘放在桌上,即便肚中饥渴,他也移开目光,强迫自已不去看那饭食。
等到苏一一洗完后,穿上明显有几分大的衣衫出来,陈知行才抱起衣衫去洗漱。
苏一一明显没有等陈知行的意思,出来后便用手抓起一块饼,大口啃食起来。
等到陈知行洗完出来,桌子上所剩的不过是残羹冷汤。
陈知行没有嫌弃,将每个盘子剩下的食物收集到一个盘子当中,大口吞吃起来。
啪得一声,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符从苏一一手中,拍到陈知行身前的桌子上。
“这应该就是那对爷孙口中,白露山剑院的信物,你过江之后,可以去沧州郡,能不能依靠这个信物,去试试运气。”
“即便没有机会成为什么修行者仙人,应该也能在里面谋一个杂役的差事。”
“能随意以玉作为信物的人,不会差你这一口吃的。”
陈知行将口中食物尽数吞咽进口中,目光郑重的看着苏一一。
“苏姑娘,我不懂什么是修行,如果我要是能够修行,是不是就有十两金子将你赎出来。”
洗漱之后的苏一一,算不上容貌倾城,只是比脸上满是污垢时看起来顺眼许多。
也能从弯弯的眉,柔和的嘴角,看出是个女子。
“你觉得我一个从小在罪监长大的人,知道什么是修行吗?”
陈知行愣了一下,你爷爷的姐夫都做反贼了,你知道一点我不知道的,不是很正常吗。
苏一一目光一沉,“我记事的时候,我爷爷已经去世了,江北苦寒,连铁器都管控到了一种偏执的地步,又怎么会有修行一事流传呢,那对爷孙是个意外。”
“有关于修行者,我只从我母亲的口中,听到过只言片语。”
“在江南,还有大临王朝的复地,中原,存在着这样的人物。”
“成为修行者,与凡人便是云泥之别。”
陈知行眨了眨眼睛,再次开口问道。
“我若成为修行者,有没有办法获得那十两黄金!”
在苏一一自卖之前,陈知行接触过最大的钱,也就是一吊铜钱。
至于黄金,他只是听闻过。
要将苏一一赎身回来,需要十两黄金。
陈知行不在意云泥之别这个生涩的词,他在意这十两黄金。
苏一一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看向眼前的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
“陈知行,我出生那天,恰好私塾当中的先生讲到一个词叫知行合一,所以我父亲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苏一一轻声呢喃一遍陈知行这个名字,许久,她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我是罪人之后,身上有罪监烙印,愿意为你自卖,也是我心中自知,即便去了江南,也活不下来,在暗无天日的矿场反倒更加适合我。”
“你无需放在心上,即便你真能找到十两黄金,也不用浪费在我身上。”
“再有,先前我不想说你我二人是兄妹,是因为我真有一个兄长,为了我死在罪监当中,我不想承认他人是我兄长,你无需放在身上。”
陈知行双拳紧握,目光直视苏一一。
“苏姑娘,我今日能够有机会过江,不管是你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我都是因为苏姑娘你才能够过江。”
“论迹不论心,这是我陈知行欠苏姑娘的。”
二人目光相交,苏一一轻笑一声,“然后呢,这就完了?”
陈知行迟疑片刻,试探性的说道,“苏姑娘要是觉得我这话说得不够有力,那……”
“那我给你磕一个,以表心迹?”
“哈哈哈……”
这下苏一一是真的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