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韩世忠被气的头疼,这边,一院之隔的俩人倒是聊的很开心。

“伯英今年怎的来这边了?”王权见到张俊是即欣喜又担心。“还是自已来的吗?怎的没把和舟也带过来?”

“权哥,你这一下问这么多,我先回答哪个啊!”哪怕每次都是这样,张俊依然不适应。怎么之前没发现他们这么能絮叨的呢?

“是不是又在心里说我坏话?”王权轻轻的敲了下他的头,“一个一个的说。”

“好嘞”,张俊也不恼,要是先前他说什么也要闹上一回。知不知道头是不能随便摸的!而现在?他理亏!

“没什么事,我就是想来这边玩玩。这离建康又不远,我就自已骑马来了。”张俊说着转身,躲开王权的手。“权哥,那一次就够了啊。”

嘿,还带这样的?不过虽是这样想的,但王权还是放下了手,“那和舟呢?”

“关哥?他懒!”张俊半是抱怨半是告状,“我问了,他让我自已小心。”

“这是他的原话?”王权手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能落到他的脑袋上,“和舟知道你这样编排他不?”

“我又没说错。”张俊非常理直气壮,“关哥他就是懒!”

“行,我知道了。”也不知道关师古怎么又惹到这个祖宗了?“我一会儿就写信,让和舟给你赔不是,怎么样?”

“不怎么样”,关师古能一天给他陪八百个不是,他才不稀罕这一个呢。

真生气了?王权试探的问“那伯英想怎么罚他?”

“明科最近好像没事,要不我让明科去看着和舟?”

“不想搭理他”,张俊告状是告状,但还不至于真的坑他。

“不想搭理他就先别搭理他”,这有什么?别看张俊这样说,他们这些人里就数他俩关系好。关师古但凡有心,这人很好哄的。

“咱不搭理他。”王权说着突然想起来了,掏出自已出门时顺手带出来的那枚铜币,“我都忘了今天是新春了。祝幼安〈没有错。私设,小名〉,新年快乐!”

说着他就示意张俊伸手。

张俊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纠结了下,他还是伸出了右手。

“怎么?你现在不觉得难受了?”王胜轻轻的在上边拍了拍,“那个手。”

“这个恐怕不太行。”虽然是这样说,但张俊还是换了左手。

当张俊掀开衣袖的时候,王权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真是,他以前没机会,每年都是给他寄过去,倒是不知他什么时候挂了这么多了?

王权一个一个的摸过去,“你不觉得沉啊!”这小孩,怎么就不知道对自已好点呢?“又不是只给你那一次,每年都给你……”

说着说着王权就消声了。他是还可以在给他送几年,可……

张俊眨了眨眼,抬头,“可是,郑哥他们回不来了。”

是啊,那些和他一起习武,一起长大,一起出关的兄弟永远回不来了。

王权怔了片刻,“那就带着。”

那就带着。他心疼他的小弟弟,可他也想念那些没良心的兄弟们。既然他还念着他们这些兄长,那就带着。这样也算是不枉他们活过一场。

“那这个咱就先别带了”,说着王权给他拉下衣袖,“我每年都给伯英送,也不用每个都带着。”

说完王权轻轻的把他们从小送到大的贺礼放于张俊的手中。

这也不是什么习俗,送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最初不过是这人想要礼物,所以磨的他们不得不应罢了。

他们也不是出身什么世家大族,他们那边虽然不只有漫天风沙,但也确实没什么珍贵的东西。

但自家幺儿想要,他们也不会应付。

他们想过很多东西,最后还是决定送他一枚硬币。

他们这些做兄长的虽然没本事,但他们仍然想把最好的都留给他。

彼时的他们,最大的也未及弱冠,他们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尽数来自于父祖。

在父祖的口中,外面啊,是盛世,是华章。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在这片他们的先祖以及未来的他们为之奋斗的土地上。

这里没有战火,没有硝烟,没有劫掠,没有苦难。哪怕风沙阵阵,可在这里他们不会衣不蔽体。哪怕时年大灾,可在这里他们不会忍饥受饿。

在这里,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在那里,会有不同于他们大漠的美景,有明月朗朗的文臣墨客,有仗剑天涯的能臣武将,当然也有垂拱而治的圣天子!

在那里,有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水,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九天瀑布,也有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的齐鲁风光。

在那里,有“小邑尤藏万户家”的丰盛,有“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的辽阔,也有“九重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威仪!

彼时他们虽是向往父祖口中的盛世,却也知他们背负的责任。西北边关需要他们,他们不会逃避。只是,如果可以,他们希望自已的幼弟不要同他们一样。

他们不求他功成名就,不求他光宗耀祖,生的机会只有一个,他们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铜币外圆内方,象征天下山海。这即是他们的祝福,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珍贵的东西。

他们把铜币送给他,便是希望他以后去看看他们无缘一见的风景。去看看父祖口中的盛世。

只愿他能去看看。去看天地众生,去领略人间百态。

他们无法为他保驾护航,但他们会好好守住故国的关隘。只愿他能一路平安,去替他们看看那个他们昔年渴求的盛世天下。

只愿他能好好的在他们心中那个吃得饱,穿的暖,硝烟不见,天灾不惧的世界里好好活下去。

“要是戴着难受”,王权慢慢的拂过他的手腕,“伯英,你更重要。”

比起这些俗物,他们更希望他能好好的。他还记着他们,这就够了。

“知道了”,张俊知道他们疼自已,“我会的。”

可是,他不愿意啊。他不愿意,他怕!

他怕有一天就连他也会忘记他们。他怕他的兄长会和父祖一样。

其实他真的不怎么喜欢他们的官家,就算是他的宋在,他依然不喜欢他。

他入关的时候也曾想过,想过中原大地是不是真的如父祖说那般?想过外边的风景是不是真的比他们那好?想过到底是怎样的人才会让父祖说他是盛唐的朗朗明月?想过到底是怎样的英雄才能一人灭一国?但他想的最多的还是他的官家会是个怎样的人?

他的官家会不会是如秦皇那般的?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要是他的官家是秦皇这般的,那他就做官家的王翦将军!

他的官家会不会是如高祖那般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要是他的官家是高祖那般的,那他也是愿意做官家的淮阴侯的。他会告诉他们的官家,他们西北儿郎个个英豪,他们的官家不用求天予贤良。

他的官家会不会是如汉武大帝那般的?世宗晔晔,思弘祖业,畴咨熙载,髦俊并作。厥作伊何?百蛮是攘,恢我疆宇,外博四荒。武功既抗,亦迪斯文,宪章六学,统一圣真。封禅郊祀,登秩百神;协律改正,飨兹永年。他的文章确实不算好,可要是他的官家是汉武大帝这般的,那他可以做我朝的“嫖姚冠军”,他会是我朝的“上将之元”。

他的官家会不会是如魏武帝那般的?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虽然教习文史的师父都告诫他们不可轻易插手储位之事。要是他的官家是魏武帝这般的,他觉得他可能做不了是父兄倾佩的荀令君,他大概更可能会是官家的虎痴许褚。

他的官家会不会是如唐宗那般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要是他的官家是唐宗那般的,那他一定会求得官家允他去征战大漠。他不仅要和兄长一起扫平胡患,让他们的子孙后代永不再受战乱之苦。他还会开疆拓土,要是官家愿意,他定会擒得敌遒,让官家好好欣赏欣赏异域舞蹈的万般风情。

他的官家会不会是如玄宗那般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般美好的盛世,要是他的官家是玄宗,他一定会进尽忠言,他的官家开创了盛世的千古明君,他定不会让盛世倾塌,让他的君王背负“玄宗”这个不伦不类的庙号。他绝不会。

不过,要是他的官家不是这样的千古名君,那也没关系。华夏历史这么多年,能称得上千古一帝的也没有几个。并不是谁都是垂拱而治的圣天子的。

他都不是比肩孙吴的一代名将,自然不会强求他们的官家是比肩秦皇汉武的一代明君。然……

他不知道兄长他们入关的时候是怎么想的,看到中原大地的乱象的时候他们是不是有过后悔?反正他是心有不甘的。

他不怪他的官家不是圣明天子,他不怪他的官家一意南渡,他不怪他的官家碌碌而为。他不怪他,但也仅限于此。

他不怪他,但他同样不喜欢他。

他入关的时候是真的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这里有的是战火漫天的中原大地,没有想到这里有的是称臣议和的文臣奸相,没有想到这里有的是至死无援的沙场征战……

他没想到这里的一切都和他印象中的不一样。当然,还是有一样是一样的。他就是!

自私自利,沉溺酒色……嗯,这是他对自已的评价。是不是很真实?他可不做自欺欺人的事。

若是说有谁觉得他的评价不对,那可能就只有王权他们了。

若是说还有谁能让他改变?除了他的宋,可能就只有他们了。

哦,你说他们官家?他俩可能是真的没缘。当年他虽然不是什么忠臣良将,但心里也确实尚存忠君报国之念。但,他的官家既然不愿,那他便随了他的心意便是。

纵是他的宋在,他依然是不忿的。所以这些年他随着自已心意。他也知道自已的声名,他只是不在乎罢了。

他知道兄长他们出关不会顺利,可他没想到竟会是如此惨烈。父祖亲自送他们入关,他们也不愿他们踏上他们的老路。

他知道战争的残酷,知道他的兄长那一走也许就是永别。可,同父祖一样,他也觉得他们不会同父祖一样。

可,哪有什么不一样啊。不过是父祖葬身大漠,他的兄长曝尸荒野罢了。他们都是一样的。

可凭什么啊!他们大宋的将军可以死,他们大宋的百姓可以死,他的兄长自然也可以死,包括他张俊都可以死。

如果当初他倒在了东京保卫战,倒在了明州之战,他只会高兴。

他就算是死了也可以对父祖说他无憾。即便是他舍弃了父祖兄长当初努力为他选的那条活路,他仍然无憾。

那样的话,他的父祖兄长纵是生气,也应会高兴。

要是他的兄长倒在了东京保卫战,他亦是不恨。

他们西北男儿个个英武赤城,他的兄长满腔武略,他们一腔热血,如若他们同父祖一般倒在了卫国战争中,他不会怨。这是他们的宿命。他,认命便是。

可偏偏不是这样的,他的兄长,有多少是倒在了当初?又有多少是倒在了官场的波诡云涌里?

他父母,他并没有见过他们。在那个缺衣少食的故乡,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虽然没有见过父母,可他有叔伯婶娘,他有师长好友,他有最是疼他的兄长。他们希望他能好好的。

他虽是孤身一人,可所有的父祖亲长都选择了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他。

他当初一意入关,固然有为百姓谋福祉,为君王全大业的想法。但最重要的是他想带他的兄长回家。

只是,阴差阳错的时局让他选择了入仕。

他当时就在想要是兄长他们见到他生气了怎么办?他要怎么样才能哄好他们?要不要找外援?

他想了很多很多,可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们西北能徒手与花豹搏击的儿郎,没有倒在沙场征战,而是倒在了种种算计下。

其实这些真的很沉很沉,可,这是他的兄长为数不多存在于世的东西了。

他怕。怕有一日会这些也会掩于历史尘埃。那样的话,还有什么能证明他们的存在?

他的兄长明明该于史书熠熠生辉,可现在,他却在怕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