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十。

季念生命倒计时:3天。

在一轮诈醒之后,季梦槐来寻找真相最重要的碎片。

周蔚。

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季梦槐静静等待这位县丞的到来。但结果,似乎要让她失望了。

轿帘打起,跳下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冲马夫吩咐一声就提着一竹篮的香火纸钱往墓碑处跑来,走到近处一边用衣袖擦干额角的汗,一边质问什么人,又看见她身后几乎燃尽的香,皱眉道:“拜错坟了?”

“······”季梦槐沉默片刻,问:“你是周蔚的下属?还是管家?来这里替他上坟?”

“县丞的家事也是你能过问的?说,你来做什么?”那人越过她把篮子搁在坟边,回头叉腰审起了嫌犯。

“他走不了?我记得他伤的是手,不是腿。”县令明告了周蔚是手伤无法处理政事,又加上家中妻子待产才得了空,在家养伤。不去应卯说得通,但不来祭祖·····在孝字当天的时代和官场里,这样明显不符合常理。

不敢来吗?

“哪儿来的杂毛丫头,问这么多做什么。老实交代,不然我让衙门来人了!”小厮怒叱道。

“我正要拜托你去通知周县丞,”季梦槐本就因为周蔚的逃避而心情沉重,又因小厮的态度起了火气,语气逐渐变得强硬:“请你转告他:我是季家的五娘子,季念的小妹,替昏迷不醒的家姊给父母上香。”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小厮被她一番话吓到,自家县丞什么时候多出了姊妹?

“你别管我是不是胡说八道,原话转告他自然知道。”季梦槐从怀里掏出十几块铜板,道:“为了周蔚和你家夫人好,也为了你自已好,刚才的话不要叫你家夫人听见了。原因你们这些身边人比我清楚吧?”

“让他明天辰时来石家酒楼找我。”不等小厮反应,季梦槐抱起墨水,跳上马车扬长而去。留下小厮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季梦槐一路奔回长寿坊,找到一家可以观察周蔚家的茶楼,靠在二楼窗边监视周家进出的人。

墨水:“周蔚是不是不想见我们?”

“他不知道我们会去,季念重伤在身也不能去。他压根就不是躲我们。”季梦槐咽了一口冷茶消气:“他是不敢见他父母。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一定有鬼。”

在周家前面蹲守了一两个时辰,只有一些婢女和阿婆模样的人进出。

未时,一顶轿子停在周府门口,叫开门后县令从轿子里迈步而出。一个清瘦书生模样的青年带着三四个人出来迎接,腿脚灵便,手臂用纱布吊起,亲自把县令请进了门。

呵。

现在最后一个微弱的可能也排除了。

周蔚行动自如,却把自已封闭在家。

“墨水,如果周蔚明天不来见我们,那我们就想办法进他家。”

季念的生命已经分秒必争,只有真相是不够的,她还必须让一切尘埃落定。可依照她如今的想法,要彻底解决恐怕很是麻烦。

并且,走向了季念最不想面对的结局。

今天长安午后的街头,充斥着过分灼热的太阳。怕热的娘子要么把帷帽摘下,要么撑一把油纸伞,或者干脆扭头回家。长寿坊因是长安县县衙所在,时不时能看见几个持刀的衙役在街上奔波,所以街上几乎看不见几个闹事的地痞流氓,太平胜过他坊。

墨水用两只前爪抱住一个茶杯,坐在靠窗的位置舔舐加了各种佐料的茶水。

“季娘子。”季梦槐正琢磨着如果明天周蔚还是避而不见,自已等会要做些什么准备。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悄无声息到了她耳边。

“!”季梦槐吓到闪身后退,背靠窗边,用看鬼片的惊恐眼神看去——

是张老二。

“张衙役?”季梦槐真的受不起这种贴脸杀,任何突然出现在她意识里的东西都容易把她吓得灵魂出窍。

张老二手握宝刀鞠躬:“我是来谢谢你的,你的事我听我阿姊说了——多谢你护住我阿姊。”

“你是······张秀的弟弟?”

“是。”张老二依旧板着脸。

“你不用客气,我也没帮上什么。”她连嘴皮子都没动两下,怎么称得上帮忙呢?

“娘子过谦了,总之,您帮了我阿姊很大的忙。”张老二坚称这个说法,接着凑近榻前垂头低声道:“娘子最近请务必小心,有人要取娘子性命。”

!!

季梦槐暗道奇怪:“这话从何说起?”

“昨日被抓的邹家兄弟已经招供,确实有人要杀你们姊妹二人。”

哈?招供??他们疯了?

她和季念两个苦主都同意隐瞒这件事,这兄弟俩闹啥呢?

“不是说是偷窃吗?”季梦槐皱着眉头很不解。

他翻供说自已要杀人,还不如说自已是喜欢季念院子里的老梧桐树来观光的。

“范县尉觉得他们去偷窃的时机太过巧合,所以又去审了一遍。用刑讯吓唬两下这俩就招了。这件事明府和县尉已经商量过,先按下来,以免打草惊蛇。”

县尉?

季梦槐震惊于县高层居然还有一个靠谱的?

不得不说,邹家兄弟的胆子该大的时候小的忽略不计,该小的时候大的惊天动地。杀人的单都接了,用刑讯吓唬一下就招了?

季梦槐仔细观察了张老二的态度,不像是在试探她。邹家兄弟应该没说和她的交易内容。

“好,多谢。我记住了。”季梦槐笑道。

张老二公务在身,说完利落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

季梦槐则就地分析起了剧情,邹家兄弟招供是对背后的人不利,很有可能触及到刘撷同谋的,最可能的便是县令的利益。但是当时县令的处罚······

“墨水?能帮我看一下唐律里盗窃未遂是什么处罚吗?”季梦槐选择百度一下。

“我看看呀······官方文件是‘笞五十’。”

打板子五十,和关押三天。

季梦槐:“我怎么感觉县令希望审出来什么呢······”

刘撷和县令真的是一伙的吗?

如果真的是一体,那么县令应该不会把这样的人放在狱里,还允许人去审讯。

长安县县令啊。季梦槐实在不明白,季念手上的东西值得一个帝都二县之一的长官掺和进这样的案件里面吗?

这是季梦槐对贾县令最大的疑问——就是想不明白,他图什么呀?

虽然说诸如石呆子之类的理由也能说得通,但是似乎以长安县令的地位来说,风险太高而受益不足。

“难道这也是个不顾后果乱来的?”季梦槐很疑惑。

她边想边往季家走。走出长寿坊后,往北直穿过怀远坊和西市,从西市北门左转,遇到南北向的第一条大道再往北走一段距离,就能回到普宁坊。刚进普宁的南坊门,梅大娘突然扑入了视线:“娘子你终于回来了——范县尉已经在家里等你啦!”

“范县尉?”新出现的青天大老爷这么快就进家门等我了?

“是啊,您赶紧着吧。”梅大娘似乎被吓得不轻,额头都在冒汗。

季梦槐在梅大娘的催促下急急忙忙回到家,县尉一身便服孤独地坐在正厅,门槛外有两个衙役站岗。

“见过范县尉。”季梦槐事先叫梅大娘带墨水去东厢房,只留下自已来赴约。

“季娘子回来了——季娘子,似乎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范县尉手边只有一杯空留残渣的茶杯,嘴角有些起皮。

“······县尉说笑了。”季梦槐讪笑道。

这句话一出,基本能确定这人已经查过她,今天是有备而来。

范县尉目光平静,说话也很平静:“我来之前,调阅了娘子的户籍。果真是女大十八变。”

“我阿姊也常这么说。”季梦槐赞同地点头。

季梦槐尽量让自已看上去坦荡,哪怕其实一点底气都没有。

范县尉:“听说季掌柜醒了。”

季梦槐笑道:“对,您要见见吗?不过大概只能隔着屏风,我阿姊暂时也说不了话。”

“不用了,病者为大。”范县尉对外面喊道:“把东西拿上来。”

话毕,一个随从端着三两金子上来,递到她的眼前。

“偷盗与谋杀,是截然不同的罪案。这三两金娘子自已收好。”范县尉似乎自作主张帮她拿回了“报酬”。

实际是给交易金的季梦槐:“······”

季梦槐婉拒了范县尉的好意:“多谢县尉。但结果就是结果,我既然因为他们受益,那么就应该给予报酬。”

“也好,”范县尉没有强求,“不过·····娘子似乎并不惊讶。”

“······”糟,刚刚信息太杂,脑子短路了。

“季娘子?”范县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我阿姊已经经历过一次谋杀,就算有二次又有什么可惊讶的。”季梦槐苦笑道:“有人要对我阿姊赶尽杀绝,我怎能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范县尉:“娘子觉得火灾是针对季掌柜的谋杀?”

季梦槐脸上的笑意越发艰涩,直到消失不见:“我去过荼芜,不怕县尉怪罪。我私底下查过许多,自然也知道周县丞指证的内容。荼芜被人纵火,我阿姊不是什么执着于钱物的人,荼芜庙小,怎么会逃不出来?等阿姊能说话了,必定会告诉我有人暗害——”

“现下,倒是越发笃定了。”季梦槐眼里隐隐泛出泪水。

厅中回荡着季梦槐压抑的抽噎声,提到阿姊的痛苦,小娘子似乎变得格外脆弱。一点都不比范县尉听说的伶牙俐嘴。

范县尉是怀疑过这三人自导自演的,虽然可能性比较低,但他还是过来亲自验证了一番。

季梦槐的泪水,不管真假,都没有打动他。但她提醒了他一件事——这个凭空出现的妹妹确实在回京后在现场、在各大竞争商铺附近待过,并且得到了季念本人的认可。

范县尉没有继续纠缠,因为还有一个噩耗她还没有来得及知道。范县尉觉得自已需要回避:“我们会尽力查明,请娘子放心。今日我已叨扰多时,不耽搁季掌柜养伤了。”

“多谢县尉!”

季梦槐送走范县尉后,回到东屋立马葛优瘫。

演戏这种事情,实在是耗费心神。梅大娘紧跟着就走了进来,带着哭腔道:“五娘子······”

季梦槐立马站起来询问:“大娘你别哭——出了什么事?”

梅大娘边擦泪边说:“娘子昨天走得早,不知道这事。季娘子已经一天没醒了。我去找了大夫,大夫说她的病······又恶化了。”

季梦槐昨早出去采买后一直没回来,在梅大娘眼里确实还不知道这件事。

某个策划者:“······”

季梦槐叹了口气:“大娘您别伤心了,阿姊心软,一定不希望看见您这样。”

季念对于她的评价非常不满:“我心软?你能不能闭上眼睛再说话。”

“怎么办啊?我怕,我怕娘子这两天是···”梅大娘实在不忍心把那四个字说出口。

但实际上的季念,连回光返照的机会都没有。

季梦槐好不容易哄好梅大娘,回屋继续葛优瘫。

她和季念谈起范县尉的来访,依旧有些心有余悸。

“你怎么了?范县尉这么难对付?”季念飘过来,“他平时除了不苟言笑,人还挺好说话。”

“那是因为你是守法的老百姓,等你被他当嫌疑犯试试。”季梦槐吐出一口浊气。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一个?”季梦槐伸出两个手指,悠悠道。

“坏消息。”季念毫不犹豫。

“坏消息是,经过今天的验证,我觉得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复杂。”季念蔫蔫地靠在榻上。

季念对此表示理解,并问:“好消息呢?”

“好消息······喏,如你所见,县衙还有人真的在帮你查明真相。”季梦槐笑道。

这个范县尉可以说是意外收获了。周蔚和县令的双双下水,本来让她失去了对官府的幻想。

现在看来——也不尽是嘛。

“哦,你快着点。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你放心。”

季梦槐冲她笑得灿烂:“不会让你死不瞑目,变孤魂野鬼的。”

被困在人间的灵魂,无论肉身如何厚葬,都一如曝尸荒野,不得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