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时。

石掌柜陪季梦槐坐在二楼的雅间,从榻边的窗户往下能将酒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尽收眼底。季梦槐倚窗斜坐,和石掌柜断断续续谈些店里的事。

二人谈好赔偿事宜,作为当日的报答,石掌柜答应在付清赔偿金后,给荼芜三个月的重修时间,三个月内不收取荼芜的店铺租金。但荼芜必须承担三个月内石家酒楼的香料供应,季梦槐思考片刻后答应了。

墨水的头朝着窗外,替季梦槐监视在酒楼前徘徊的人,柔软绵密的顶毛在风中微微颤动。

八月的最后一天,天空阴沉沉的,似要掀起狂风骤雨。

“季娘子,天公不作美啊。”石掌柜意有所指。

季梦槐望着楼下来去有方的人群:“石掌柜,你下雨天不开店?”

“那太可惜了,有些香料就是要在风雨里才出味道。”

“客才是天。客人不来,什么都是白搭。”石掌柜说着便两眼灼灼地盯着在旁边打酱油的墨水,眼里的精光都要冒出来了。

季梦槐无奈道:“石掌柜,这猫不卖。”

自从知道她身份后,石掌柜对墨水的偏爱越发不隐瞒。如果有一天墨水被绑架,季梦槐大概会第一个找上这。

“不卖?”石掌柜赞同地点头:“要我也不卖。不过,可以借两天吗?”

“······”

“我保证好吃好喝供着,脏了伺候洗澡,渴有山泉水,饿了厨房里的吃的随你挑!就坐在柜台上啥也不用干!”他甚至越过季梦槐开始给猫洗脑:“给你派两个小厮随身跟着,保证不会让人碰你!”

“喵。”墨水干脆把耳朵折起,贴在脑门上。

“哎······”石掌柜抑郁地叹气。

这种品相的猫一看就是招财的面相!可惜!可惜!

老话说的好,猫洗面过耳即招财。要是能让它去自家招牌下洗洗就好了。

窗外洒进几颗豆大的雨点,正巧砸在墨水的小脑袋上,洇湿了它的毛皮大衣。墨水脑袋一缩,“阿槐,他还没来。”

辰时过去了大半,外面没有一顶轿子一辆马车停留,只有想借个屋檐躲雨的百姓在酒楼门口逗留。雨声里传来楼下叽叽喳喳的抱怨声,石掌柜猛地拍头:“我这记性!季娘子,我下去叫伙计弄点姜汤!”

石掌柜在做生意这件事上是匹马不停蹄的千里良驹,不一会儿,季梦槐就透过雨帘听到了石掌柜豪迈地声音在楼下吆喝:“来来!大家进店来碗姜汤!不要钱!去里边儿热闹!”

少顷,兰芝端上来两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娘子,请用热汤。”

季梦槐谢过,把一碗递给墨水:“要不要试试?”

兰芝识趣地退下了。季梦槐和墨水的交流从不走口头形式,所以外看上去就像是猫极有灵性,和主人心意相通一般。虽然没有听得懂人言那般震撼,照样昭显了墨水非同寻常的灵性——掌柜的将其归之为稀有品种的优势。

墨水伸出小舌头试了试水温,“唔!好烫!”脑袋一甩不喝了。

季梦槐淡淡地看着楼下,油纸伞和斗笠相继绽放,结成一片花海。季梦槐感觉自已像被困在塔上的长发公主,进入了漫长的等待。到现在季梦槐也不愿意冒险进入周家,在古代,生产是要女子性命的生死大劫,容不得一星半点的意外。

所以,季梦槐一而再,再而三的避开,寻找能单独见到周蔚的机会。

上衙门,他因为救季念休假。

去祭祀,季梦槐笃定他不会让待产的妻子坐着马车跑大半个长安,所以她大大方方去等。周蔚选择逃避,心虚到不敢来见他父母。

她邀约,长寿坊和怀远坊一街之隔,但凡他动作快点,一个时辰够他们谈完所有事情,再赶回家中陪妻子。他直到现在都不现身。

他如果一定要当只鸵鸟,季梦槐也就别无选择了。

辰时刻漏已过。

墨水感觉阿槐很沉默,忙安慰道:“说不定是那个人忘记传话了,阿槐。”

“如果真的是忘记传话,那大概是天意吧。”

“季念不能再等了。”七日时限内,她一定要给季念一个交代。

季梦槐一分一毫都不等,她给了周蔚两个小时,够多了。

辰时过后的下一秒,她就踏上了前往周府的路。

“墨水,你去太显眼了,呆在这里吧。”季梦槐抄起墙角的油纸伞,准备自已去闯一闯县丞府。

墨水甩甩尾巴,脑袋瓜里闪过石掌柜的脸,头摇的像拨浪鼓般:“我想陪阿槐去······”

好在还有个化形能力在,墨水变成一串珊瑚手链套上季梦槐的右手。手链是今天他在路边看见的,可惜阿槐没有买:“这样就好啦!”

季梦槐看他实在不愿意留在这,便道:“好吧,你记得别乱动。”

手链的珊瑚珠像波浪一样跳了两下。

季梦槐避开石掌柜的人往外走,转进长寿坊里周宅对面那家茶楼。里面有一个包头巾的妇人,见她来了赶紧迎上来:“可算来了。”

“大娘,辛苦了。”

这人正是周夫人请的产婆,昨天季梦槐琢磨了半晌才敲定这位产婆来带她进周府。送了她几吊钱做犒赏,又再三保证自已绝对不会去见孕妇,只是有急事找县丞伸冤,产婆才接了这桩差事。

“一定不可以打扰孕妇,知道吗?”

“到时候就请大娘帮帮我,两刻钟就够了。”季梦槐认真道:“我郎君等着救命呢。”

“哎······”大娘走后门悄无声息把季梦槐带了进去,也无人问起。这间宅子是周父周母生前买下的宅子,死后自然留给了周蔚一家。在昨晚画周府布局图的时候,季念说,后院有一间屋子是专门给她空着的,但她多年没去,想来已经别做他用。事实也果然如此,产婆临时居住的屋子,正是之前季念所住。

季梦槐心中一叹,不知说些什么好。

“县丞娘子不喜欢我们离他们太近,所以这里和主屋有些距离。娘子要是想见县丞,出了这里往柿子树那边走,右手边第二间就是书房。”

季梦槐捧着一个托盘,以端茶倒水的名义大摇大摆进了书房。县丞府里的人大约都在主屋那边忙着伺候待产的夫人,往书房去的路季梦槐轻轻松松避开了路过和执勤的小厮。

周蔚果然就在里边,身边还放了一把正在滴水的伞,水滴在木地板上聚成一个一小滩。

“故人经手的老木材,县丞还是珍惜些为好。”

有人进门时,周蔚尚在出神,如今一句话传来,才骤然惊醒:“谁?”

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个一身素白的娘子,白花白缎白披帛,全身上下独有手腕上那一串珊瑚嫣红如血。

周蔚心中一动,冥冥之中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季娘子?”

“县丞,让我好找。”季梦槐放下托盘,淡淡道。

“阿···季掌柜没有妹妹,你到底是什么人?”周蔚对季念的情况一清二楚,握着拳问道,虽是质问,却没有半点气势。

季梦槐不卑不亢地转过身:“阿姊不止有妹妹,原本还有个在长安的阿兄。周县丞认识吗?”

周蔚脸色一白:“我···你想要什么,季掌柜的财产吗?”

“周县丞这么问,是知道有人想要阿姊的钱?还是觉得天下人都是为了一个钱字谋财害命?”季梦槐的话一刀一刀刺过去:“可惜前天一场大火,让阿姊又昏迷了。否则周县丞还能去提醒提醒。”

周蔚闻言,沉默的头颅骤然惊醒:“阿念又昏迷了?她还好吗?”

“······不好,大夫说就在这两天了。”季梦槐摇摇头。大夫当然不会说这么直白而不吉利的话,这是墨水给的事实。

再过两天,生机就要彻底断绝。

周蔚跌坐在地上,嘭咚一声响,季梦槐都觉得疼。雨水啪嗒啪嗒敲打窗棂,水气溢进来,周蔚的眼眶里眼泪奔涌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季梦槐静静等他想明白,在季念的事上,他立场摇摆不定,被卡在中间进退不得。

最后一刻,他选择救人。也就是这一份犹豫,把他自已和季念都陷入了最难过的境地。

可终究,是他带季念出的火场。

季梦槐上前叹道:“周郎君,你的时间不多。我不希望惊动你的夫人,本来我昨天就应该见到你,可是你没去。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没去?或者说,你为什么不见我?因为我是个假货?”

周蔚泪痕满面,完全沉浸在自已的情绪之中,被愧疚和懊悔压得喘不过气来。

季梦槐单膝触地,半蹲在他面前,认真注视他的神情。颓废的灰沉在他眼底如乌云一般蔓延开,一时之间泪如雨下。

“周县丞,季念现在虽然昏迷不醒,但我相信她是听得见的。你这么久没去看她,她一定很失望。你们从小一块长大,亲如兄妹,怎么到如今走到了这步田地?你知道吗,我找到了季念早年立下的遗嘱。”季梦槐一字一句皆敲打在周蔚的心上,他抬头愣愣地看着季梦槐。

“你父母离世的那一年,季念已经立下了遗嘱。她死之后,七成的财产赠入你的门下,剩下三成转托给光明寺,拜托他们每年替四位长辈祈福。”这是真事。

季梦槐前两天在季念的指示下,拿到了季念老早就立好的遗嘱。

“我原本是打算等周蔚的孩子生下来,就如数先把干爹给我的那一半财产送给小侄子。我死了,也不会有后嗣,想着干脆把这些麻烦都丢给周蔚。”季念当时的眼神非常迷惘:“你说人也是奇怪,我以前耳朵根个吵翻天,我想什么都很清楚;现在什么麻烦都吵不到我了,我反而想不明白了。”

季念在飘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把遗嘱毁了。”

季梦槐选择先来看看周蔚的情况,现在看来,也不算太过病入膏肓。

周蔚仰天苦笑,声音里充满了苍凉,“······我不配,阿念。我不配呀!”

“周县丞,现在回头为时不晚。我们即便什么都不能做,起码让季念能明明白白离开吧。”季梦槐苦口婆心地劝。

周蔚呆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声音像游魂一般飘出:“你帮不了她的。”

“周蔚,我这是在帮你。”季梦槐冷静无比,“我这些日子查的差不多了,猜的,也差不多了。你在官场这么多年,怎么就不明白——你以为是被迫的,你哪怕最后救了人,只要上了船你就很难再下来了。你有想过后半辈子你要如何在官场生存吗?只要他们还在一天,你就永远会顶一片雷云在头上。你觉得自已不怕被威胁吗?你做什么事都需要得到他们的准许,他们让你去做的事会一天比一天更过分,直到你彻底深陷泥潭,任他们摆布。你太书生,斗不过他们的。”

周蔚如今二十三,这样的年龄做上长安县丞,对于大部分在官场沉浮的人是不可想象的。他太年轻了,可正是因为过于年轻,他怎么都会被那群官场老油条抓住把柄。

“到那时,你就不是难做官,而是连人都难做。”季梦槐看清了周蔚儒弱的脾性,一步走错就只能被拿捏。

偏偏,他还是个······明白善恶的人。

注定也做不成心安理得的恶人。

季梦槐叹了口气,心中暗道:如果是这样,她倒是不用纠结怎么向季念交代了。

周蔚手都有些哆嗦,他颤抖着捂住自已的眼睛:“我听见了······”

季念和周蔚的关系,衙门里很少有人知道。但几年前县令请他喝酒,他酒虫迷心说漏了嘴。那个时候他还没成婚,但季念和他也很少有机会能聚,她铺子里很忙,他刚进县衙也是替县令打杂的命。他想要入仕,依照唐律,大功以上的亲属都不能经商。所以父母早早把三家成衣铺变卖了,都换成了金银。这样他三年以后才能够有机会入仕。父母将一部分财产送给阿念,正是希望他们在长安能够相互扶持。

唐朝的官员按理也不能和商人有利益往来,但这种事情总是止不住的。所以,周蔚熟悉以后,便去问季念需要什么。季念脾气很倔,她一向胆大心细,豪迈地剔除了会让他为难的事,只留下一项——帮她做个见证。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利益牵扯,这么些年也没有出过任何问题,他只需要在签协议的时候露个面就好。县衙里除了范县尉,几乎都有各自交好的商人,所以大家也没往别处想,尤其在他成亲之后,原本还有两句的流言都湮灭了。

而阿念,每年会分给他店铺的盈利让他补贴家用。周蔚是个纯粹的书生,贪污受贿那一套他不沾,也因此一直在花父母的积蓄度日。季念怕他过得不好,悄悄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把钱送到他手里,还说这原本就是干娘寄放到她那儿用来暂时周转的,她还钱天经地义。

但夫人对季念的态度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强硬。他支支吾吾和阿念交代后,阿念就很少登门拜访,除了每年的元宵礼会派人送来以外,不再因为任何私事来打扰他。今年因为夫人有孕,连元宵礼都省了。

他深知自已丢了一个妹妹,直到——

后来他渐渐的,也习惯了。

这个月初,他偶然听见煮桂楼的刘掌柜在和县令商议,想要取代荼芜的位置,由他来和康禄合作。康禄他也算熟悉,他在京城的香料合作商一共就三家,阿念的荼芜香铺是根基最浅的。他手脚笨,被发现了。虽然当时搪塞了过去,但县令当晚就找到了他,明里暗里拿妻子和孩子来敲打他,并且说自已也不会帮忙,他们只是正常的商业竞争。

周蔚第一次选择了沉默。

第二次,县令居然干脆将他带去和刘撷吃饭,刘撷言语间很是殷勤,再三保证自已不会和季念发生冲突,只是想分一杯羹。

周蔚很紧张,但他依旧没有告诉季念。

第三次,刘撷单独约他出门,以化解误会为由,带他去西市著名的清妓楼喝酒,周蔚嗜棋,刘撷安排了一个棋艺出众的清伎来陪他对弈。

他很欣赏那个娘子的棋艺。

刘撷见他喜欢,便带他常去。周蔚怕有流言蜚语,从不肯叫刘撷替他给钱,分得清清楚楚。他以为这样,就能安然无恙。

“然后,你就被仙人跳了是吧?”季梦槐无语望天。

“仙人跳?”周蔚迷懵地从痛苦的回忆里醒来,疑惑道。

季梦槐叹了口气:“简而言之,就是你和那位清伎发生了你夫人无法接受的关系,然后你被威胁了。”

“是。总之,最后一次,就······变成那样了。”周蔚痛苦地拉扯着头发。

“我夫人有孕在身,万一让她知道,一定会出事的·····”

他在县衙一向又以洁身自好为傲,这样的事情一出,让他怎么为官。

“所以,你知道他们要放火?”季梦槐明白,这意味着他做出了选择。

季念被放弃了。

“······是。”周蔚哽咽道:“他说只烧了铺子,不伤人的。我没办法······我以为······”

他?

“你以为只烧了季念在长安的所有心血没什么,毕竟季念还活着,可以重来是吗?”季梦槐轻问道。

“······对不起。”

“呼······”季梦槐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那你当天为什么要去怀远坊?”

“我放心不下。”周蔚并不知道季念还在坊里,是火势大了才听人说荼芜的掌柜好像还在里面。他才冲了进去。

“好像”。

也许他在那一刻,是真的抱着宁死也不能让季念出事的念头。

季梦槐静静地听他诉说,接下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那你为什么要作证有人放火,你不怕刘撷威胁了吗?”

周蔚答道:“是县令。”

贾骘找到了他,说他也没想到刘撷做事如此狠辣,居然要害人性命。他让周蔚作证有人放火,然后交给县尉去慢慢查。一定可以把刘撷查出来,还让他不要怕,他会替他稳住刘撷,不让他把这些事说出去。周蔚当时正处在无尽的自责之中,听到这样的话自然是无有不从。

“······”我靠。

季梦槐目瞪口呆,她算是彻底弄明白了。

“你们商议纵火的时候,县令在吗?”

“不,他不在。”

“刘撷是分别单独跟你俩商议的?”季梦槐追问道。

周蔚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但县令好像对纵火不知情。”

也就是说——

火是刘撷放的,人是刘撷打的,事是周蔚隐藏的,敢情到最后县令啥也没占?

就算占了,也没人能帮刘撷这个凶手证明。

季梦槐敢打赌:县令一定是知情的,不然刘撷不敢把事情做这么绝。

现在不止周蔚这个倒霉蛋头大,季梦槐的头也大。

贾骘这个人,她怎么把他依法缉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