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还要去见耶娘
大约是将近武德元年的事。
那时候隋乱已久,季念的父母在江南的生意大受挫折。耶娘整天在家长吁短叹,常年战乱,越来越大的亏损,家里有金山银山也只是坐等山空。
谁也不知道乱局会在什么时候结束,由谁来结束。
江南的商人逃不过乱象,也通不了消息。季念那时还不到十岁,最是调皮捣蛋的年纪,被耶娘限制在家里。
或者说,江都的风雨一日没停,季念就不能出去胡闹。
季念聪明,父母不让她出门,她就翻墙去隔壁找周家的阿兄。有时候会被在周家喝茶的阿耶逮个正着,然后和周蔚一起被押上前厅,两家的主家在上面喝茶饮酒,他们就窝在一张榻上,肩并着肩捡果子吃。男女六岁不同席的规矩在他们两家关起门来的时候,从来没有被认真实施过。周蔚性格内向没有其他朋友,而季念则是被严格管束,不许出去鬼混。他俩在无聊的日子里是真正的相依为命。
周蔚的阿耶,她常喊阿伯的,有时会单给姑娘求求情:“侄女儿是个姑娘家,前厅人来人往,到时候怕冲撞了。叫她去后院转转,念儿,伯伯家的池子里新放了点小玩意,你去找找看,找到了伯伯叫阿蔚给你做泥人好不好?”
“去什么去,她是个翻墙的女将军。好好在那反省!”季父气得吹胡子瞪眼,从不松口。
季念则不满地在旁边朝他做鬼脸,周蔚负责在危机时刻替她挡着她阿耶的视线。
其实,现在的季念回想起来,那算什么惩罚啊。不过是阿耶拘着她,不许她出去乱窜的法子。
又不打又不骂,有吃有喝的,夏天有人送冰镇梅子汁,冬天还能收获两家长辈互送给他俩的冬袄。或者有时阿耶背过身去,他们能蹭一口阿伯案上的玉泉酿;或是因为眼馋分一杯阿耶的铁观音。
阿伯喝酒,阿耶喝茶。他们从不喝对方杯里的东西,却永远是阿耶提酒上门,阿伯煮茶相待。这让一个杯子里抢食的两个小家伙都很不理解,他们有时候也学着大人一人一份分开,然后总喜欢半路去对方碗里扒拉两口。
季念对那一段日子记得很清楚,或许是因为重复了太多次,或许是因为真的太过无聊。对于那时还是孩子的她来说,没有比无趣更大的惩罚。
她不懂战争,不懂饿殍,不懂打家劫舍,她平常的生活着。上学、翻墙、过生辰、打瞌睡。
还有数星星。
后来阿娘有了身孕,阿耶突然之间又变得很忙。阿耶便提着她去书房,拿着戒尺威胁她在家里陪好娘亲。
阿伯也让干娘和周蔚过来陪阿娘养胎,于是乎,她不用再翻墙了。
白天两位娘亲下棋闲聊,干娘棋艺不好,一下错季念就在旁边捂着嘴偷乐。周蔚从小跟着季念的师傅学棋,棋还没下多好,偏偏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学了十成十,只会坐着在旁边抓耳挠腮地干着急。
除了棋艺,季念其实很崇拜干娘,因为她有一样季念做梦都想学的功夫——舞剑。
季念女将军的风骨大部分都是从干娘那学来的。
阿娘怀孕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哭。晚上,季念就拿着干娘送她的小剑,在阿娘面前乱七八糟地舞剑逗阿娘开心。后来,干娘干脆带着周蔚到这边来住,直到阿娘生下了妹妹。
她前面的几个兄姊,长兄和次兄不顾父亲反对,离家进了起义军。这是四妹,可惜或许是因为阿娘怀孕时担惊受怕的缘故,四妹一直很瘦小羸弱。阿耶忙得人影不见,阿伯也是来去匆匆,等阿娘恢复了身子,阿耶才重新开始和阿娘讲外面的事。
战争似乎快要结束,也似乎进入了最后的疯狂。
不少人开始打家劫舍,试图在混乱中捞上一笔横财。
季家和周家都很富有,也颇有人脉。但如今的官场早已不复当年,季家和周家在江都能说得上话的人越来越少。季父和周伯商议预备一起移去北边,“两京是最好的,等乱子结束了,这里一定最早太平下来。诸如江都这样的地方,还不知道要闹多久呢。索性如今各处都被打乱了,户籍名册这些官府压根无心兼顾。不如趁机会直上长安,落在天子之地。”
“季弟,你说的我明白。但去长安的路可不好走啊。”
“再不走,我们就走不了了。”季父无奈道:“义军快要打进来了,他们什么作风我们还不清楚吗?到时候岂能周全?”
“也好,弟妹的身体撑得住吗?”周伯忧心忡忡。
季父只能咬咬牙,“在等一个月,收拾妥当咱们就出发。”
季父和周伯带着两家人一起北上,一路损金送银,好容易到了长安周边的小村。他们商量着长安局势未定,未免还有夺权血洗的事,先在那小村里扎根安了一家大院子,两家人住在一块。长安与江都大不相同,第一次来北边的季念和周蔚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又恰巧在远离风雨的乡下,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背景,两家父母也就纵他们上山下水,闹得鸡飞狗跳。
那是季念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那一年,长安旁下了一场大雪。白茫茫的雪掩盖了十几年战乱留下的疮疤,留下的只有无尽又难得的安宁。
周蔚和季念两个人坐在雪堆里画画,两家父母坐在厅堂上围着火炉讨论今晚给孩子们煮些什么好吃的。季家和周家的财产都埋在了地窖,长辈们深知乱世不露富的重要性,一个仆从都没有请,凡事一概亲力亲为,只做些小买卖做掩盖。
过了年,季念十一,周蔚十二。
周蔚坐在雪地里偷偷告诉她,他们的阿耶阿娘打算给她买匹小白马,给他买匹小黑马,等马儿长高了,他们就能骑着它去任何地方溜达。
季念一直记得周蔚当时在雪地里冻的通红的脸和手:“等妹妹长大,我再给妹妹买一匹小棕马,这样妹妹就不会伤心了。”
“我们有的,小妹妹也要有。”
小妹妹安睡在摇床中,在白茫茫的天地里乐得呀呀呓语。
只是,冬天过后,在小白马回家之前,妹妹死了。因为被老鼠啃了一口,而当天阿耶带阿娘进城看大夫。回来说,阿娘是喜脉。周伯和干娘拌嘴,一个在自已房里生闷气,一个出门找酒喝。季念和周蔚在后面的小河边玩得正开心。没有人注意到妹妹的哭声,因为身体虚弱,妹妹从小哭得都很细微,关上房门几乎就难以察觉。所以即便干娘很快回到西厢房照顾妹妹,也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
妹妹被阿耶抱着拼死在长安落锁之前,找到了大夫。第四天晚上,阿耶双眼肿的像桃子一样抱回了妹妹的尸体。
阿娘当场就昏死过去,数月的悲痛下,孩子也没有保住。
春天来了,四月,听说皇帝死了。五月,新君上位了。
可在两家商量着准备按照当初的计划进京时,阿娘的身体却如山一样倾倒,再难扶起。
孩子接连离世,两个儿子生死不知。一场噩梦彻底压垮了她的神经。
父亲拒绝了周伯的邀请,选择让妻子待在这个还留有女儿痕迹的地方。后来,阿娘也走了。
走前遇上了一片季念生平见过最璀璨的星空,阿耶数着星星哄她睡,睡在春日柔软的新草之上。
阿耶不肯走了,同意周伯把她接到城里去教养。
她哭着进了周家。周伯和干娘对她很好很好,好到周蔚这个亲生儿子都望尘莫及。周蔚对她更加小心翼翼了。
武德元年。
上谕:大索貌阅,清点人口,重造籍册。
这一次的排查如阿耶所料,做得很差很乱。他带着季念和另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姑娘,在新朝的籍册里留下了他和两个女儿的信息。而造册的官员果然没有发现。
那个小女孩只出现了那一次,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所以,我的家里确实有一个不存在的妹妹。”季念笑道:“阿耶走后,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们都走了,起码我还能安慰自已有个不会离开的妹妹。挺有用的。给你用的就是这个身份。”
“上一回清查已经是三年前,那一次我没再带人去,只说妹妹回了江都祭祖。后面的话······周蔚的父母两年前去世,那时候我开店开得很艰难,他们把大半辈子的积蓄分了一半给我,让我彻底在长安立足脚跟。遗训是叫我和周蔚相互扶持,好好生活。后来周蔚娶妻,我们就渐渐各自保持了距离。”
“其实我能理解他娘子。谁也不希望自已的郎君有个情谊深厚、被他父母如珍如宝的对待,还至今未婚的干妹妹。名义上的东西到底不比血缘来的牢靠。我也不希望自已去打扰他们,只一样,在官场和商场上的合作一直没断过。周蔚替我帮着点荼芜,我用钱去增添他仕途的底气,也算为各自尽一份心吧。”季念的眼神变得悠远,似乎在遥遥怀缅故人。
“如果真的是他······”
季念顿了顿,苦笑道:“那就不要告诉我了。”
“我还要去地下见我们的耶娘呢。他们都是死脑筋的人,放心不下我们,一定在傻等。我不会撒谎,让我心无愧疚地和他们说——‘阿兄他过得很好’吧。”
季梦槐抱着季念的故事踏上了替她祭祖的行程。
周家父母的墓在长安西南的常安坊里。长安南侧大多是农田桑竹之属,人烟稀少。武德九年的长安还远远没有贞观和开天盛世的繁茂。
这次,季念准备了一辆马车,载上给周父周母的祭品提前一天往常安坊守株待兔。
临山面水,周父周母合葬在一个小土坡上。
季梦槐把马车赶到远处的角落,替季念清理冢上生的枯草。然后将这些枯草铺成草垫,躺在了小土坡的阴面。
夕阳西下,长安收市的鼓声如丝如雾。沿小溪而下的远方,几缕青烟袅袅,直上云天。
墨水乖乖挨着她的胳膊:“阿槐,要不我们回马车上去吧。晚上睡这里你会怕的。”
“这个我不怕,”季梦槐轻轻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在下面也一定是很好的鬼。”
人其实不怕鬼。人怕得是自已无法对抗的恶。
就像没有人会在烈士陵园里怕鬼,反而只希望他们还能回家。
季梦槐问道:“墨水,我能看见他们吗?”
“他们去世已经很久了,如果已经渡过忘川,就回不来了。”墨水拿头蹭她手臂,“在人间待太久,对转生不利的。”
季梦槐闭上眼,大约是困倦到了顶峰,她终于睡下了。
月亮悄悄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攀上了顶峰,又躲进了山丘后。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季梦槐总算补完了睡眠进度条。
她失去了清晨起床时残余的困倦和不舍,她的夜晚失去了梦境。泛黄的草野,远山隐没在晨雾之中,鸟鸣阵阵,从头顶掠过,落在草野,在草丛中低头啄食。
一只绯红的猫在草野上蹦来蹦去,正在聚精会神地扑一只小小的白蝴蝶。
身下是青黄相接的野草,身上是不熟悉的衣裙。
季梦槐一觉醒来恍如隔世。
直到——猫咪像只小豹子一样从远处跳到眼前:
“阿槐!你看,我找到了菊花!”
季梦槐这才发现自已身边整整齐齐躺着几朵野菊,花头朝着自已:“······”
有种在给她上坟的诡异感。
“你从哪里摘回来的?”她把墨水拎起仔细看看他的毛,没有什么灰渍。
“就在上游,风把它的味道带过来啦。”墨水骄傲道。
季梦槐笑道:“等会你的小鼻子可要收起来点,要起烟烧纸。”
马儿在原地等了一晚,季梦槐把一个小包袱系在墨水背上,自已抱一个大篓子,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季梦槐安安静静燃烛点香,烧纸跪拜。一张一张把季念的心意传达给另一方的长辈。墨水屈起四条腿,恭敬地蹲在旁边。
等到她快结束一切的时候,远处传来了驱马驾车的声音。
少顷,一辆马车停在她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