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被搅乱的部署拉着季梦槐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她总觉得背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当晚她托人给石掌柜再去了一次信,说这几天另有要事,三天后再去找他。

她算定了两天内应当能有所发现,而三十号就是周蔚父母的忌日,即便周蔚这两天不来,季梦槐也能在第三天想办法约见他。

最让她担心的是,墨水给出了季念的最后期限。

“和死后的头七一样,人死前七天同样会进入一个不同的阶段。用往后的话说,等于在提前报备。七天内我们负责安排接引的摆渡人,带他们过河。”

“季念的生七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死亡,已在咫尺之间。

季梦槐第一次感受到用纯粹理性的数字来计算死亡时的震撼,当倒计时悬挂在人的头顶,明晃晃,赤裸裸的时间像沙漏一样流逝,季梦槐几乎感觉喘不过气。

季念倒颇为新奇:“你们是能看见我看不到的东西吗?”

她的手在自已的头顶晃了晃,“是不是这里有烧几柱香,或者三团火,这些灭了我就要死?”

季梦槐说不出话来,只能沉默的摇摇头,告诉她不是。

那是比香和火焰更直观的东西,是千年后人类对时间最精准的计算,准确到无情的数字。

时间的流逝越是测量的细致越是震撼。当你面前一个代表生命的时钟以精准到毫秒的模式飞速的跳动,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恐慌。

“什么呀,你看起来要哭了。”季念指着她捧腹大笑:“你去照照你的样子,太好笑了哈哈哈哈!不就是死嘛,干嘛作出这种伤春悲秋的样子!我命到了我死,你弄什么眼泪?”

季梦槐满怀伤意一下子就如潮水一般退去,甚至连残留在沙滩上的悲怜都在一瞬间被下午两点的太阳蒸发殆尽。

“······我才不是心疼你,只是有点兔死狐悲。”

“咱俩才认识多久,你心疼我做什么?我的猫祖宗,你可以不要露出这种要陪哭的小跟班表情吗?我看得好难受——”

季念还在碎碎念,新一天的太阳已经升起,梅大娘照例来为季念擦洗换药。

“季娘子!你醒啦!”梅大娘手中的银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两种震颤耳膜的声音吸引了房中人的视线。

季念靠在床头牵扯起脸上的肌肉,僵硬的笑着。

梅大娘哭着扑过来:“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老天开眼了!”

“梅大娘,阿姊刚醒还不太能说话,您别哭,这是好事啊。”

“我不哭!大好的日子我该高兴!我该高兴!”梅大娘含着喜极而泣的泪水直说要替季娘子炖鸡炖鸭,好好补补。

“小季娘子,我去买些吃的,今天好好给娘子庆祝一下!”

梅大娘连原本来做什么都记不得了,冲到外头提起篮子就要去买蔬果肉食。季梦槐追在她后面嘱咐她请个大夫回来。

“梅大娘的脚程我差点赶不上,她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到关键时刻跑这么快。”回来后的季梦槐有感而发。

“你猜猜谁会先来?”季念慢悠悠道。

季梦槐靠在引枕上放空,“总会来的。”

“既然他们已经动过一次手,就不会允许你活下去。”

人一旦迈出了下杀手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

只能一杀再杀,一傻再傻。

“啧,真狠。”季念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这七天他们能不能再杀我一次。”

两人在房间密谋良久,直到梅大娘带着欢快的儿歌声再度踏进院子:

“娘子,我把大夫请来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被强拉着进了东屋,一个劲的疾呼:“慢点慢点儿——”

“老头儿我又不会跑,你这娘子这么着急做甚?”大夫把医箱放在桌上,说话直喘粗气。

“我家娘子好不容易醒了,我也是高兴!老哥哥,你快给看看!”

大夫是先前替季念开方的大夫,转进屏风发现季念靠在床头,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小娘子,你怎么能靠在床头上!你的伤都在背部,好不容易醒过来,更应该好好珍重才是!快躺下!”

季念被老头的气势吓得立刻滑下床头,乖乖平躺。

“趴着,我叫你趴着!你这样躺还不如坐!”老头被她气得跳脚,“好好一个名满半长安的精明娘子,怎么都不动动脑子!”

“他居然凶我。”季念默默跟季梦槐吐槽。

“你有本事大声说话。”

“老哥哥,你瞧你也是高兴过了。平时这么好脾气一人,今天怎么了?定是和我一样,看见娘子好了就忍不住高兴,我不过哭两声,你倒好,越高兴越着急!”

“胡说八道。”大夫搬了月牙椅在床边坐定,拉过季念现在还缠着厚厚纱布的手。

老头儿把了良久,眉头却越皱越深,又追问了许多,最后只是独自在床边摇头。

“老哥哥,这是怎么了?”梅大娘脸上了喜色渐渐淡了,任谁都能看出来老大夫的表情透露出的信息不太妙。

“你的脉象并没有好转,但是如今醒来竟也没有多大异样。奇也怪哉······要多看看,先按之前那副药再吃两天,我观察观察情况。你们也不要太担心,醒来总归是件好事。明天我再来替你把一次脉,你们要注意让她多休息,不可太过操劳了。”老头儿怀着难题离开了,顺便带走了梅大娘刚刚涌起的欢喜。

“阿姊醒了就好,”季梦槐笑道,“对了,阿姊,要不要喝粥?”

季念趴在床上微微点头。

梅大娘囫囵刮下眼泪:“我这就去。”

“你不去外面散播散播消息?”梅大娘出去煮粥了,季念实在想把这个瘫在屋里的咸鱼赶出去走一走。

“这还用散播?梅大娘今早出去估计早传了十里八乡。你对凶手有点信心,有点脑子都知道要守着你死。不然睡觉都睡不安稳。”

“那你不能去找点事儿干?”忙碌了一辈子的季念对这种浪费时间的行为倍加自责。

“那我练会儿字,”季梦槐懒懒散散站起来,搬一张翘头书案搁在榻上,铺开纸张:“···写什么呢?要不你清点一下重要资产?”

“······”

季念闲不住,还真就一项一项指点起来。

什么金银珠宝、钗环首饰、锦衣华缎一样没有。

全部,都是炉子啊,各种材质,各种款式,各种大小尺寸应有尽有。

“你这些香炉加起来早够买铺子了吧?”季梦槐望着纸上大大小小的香炉,有些名字她尽管看不懂都能知道价格不菲。

“这些加起来的话······我房子都快够买了。”季念笑道。

“等等,你是说房子?这还是租的?”季梦槐不禁环顾四周,不敢置信这个事实:“你不会把钱都挪来买宝石炉子了吧?”

“这有什么?官升五品尚租房,我没房有什么奇怪的。”季念对她的大惊小怪十分不解:“你就没有什么愿意花大钱的偏爱?”

“有啊,房子。”季梦槐面无表情道,“买房使我快乐。”

“······庸俗。”

“是是是,我最庸俗。庸俗的人想问一句,市场最贵的是哪个?”

季念:“有一鼎汉代的凤鸟错金云纹博山炉,那是我了老大劲才收到的。”

在季念的指点下,季梦槐第一次踏进了她的收藏室。

这是一间用书房隔出来的大收藏间,比书房本身还要阔一间。进门有一个高脚长桌,上面摆着两个香炉,看制式花纹应该是这次新到的两樽。至于季念所说的博山炉,摆在房间正中,用丝绸当它的底座。

季梦槐一一看过,有的香炉金玉相衬,璀璨夺目,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有的低调些,季梦槐看不出来,但岁月痕迹颇深,易知是古品。角落里还放着季念平时用来擦拭香炉的绸缎······

这一屋子的价值,几乎是季念大半身家的具象。

“有人找你买过吗?”季梦槐回到房间,追问道。

“有,但我不卖。”

季念说了好几宗来找她的商人勋贵,全都叫她软硬兼施地送走了。季念现在说起这些上门挖宝的人,话语里都是不耐烦。

“你别做是做了下一个石呆子······”

季梦槐本以为这些人有可能是冲着她的生意来,才毁了她的铺子,被她发现才将她打晕。但如果重点换一下,本来就是冲着她来的呢?

她无父无母,也没有任何亲人在世。这样的人一朝死去,她的资产又有谁知道?又会归谁呢?

石呆子为了几把古扇横遭祸患,季念这些炉子作谋财害命的理由也够资格了。

季梦槐支着下巴在房里踱步。

究竟是为了破坏生意点火,不得已才打晕季念;还是为了钱财取人性命,用火灾掩盖。

前者放火是必须,而伤人是不得已;后者杀人是必须,放火只是手段。并且后者既然采用这样的手法,就说明他们不希望这场杀人案被摆在明面上,反而寄希望于季念因为火灾死亡,他们能以更隐蔽的方式或者······更“合法”的程序得到季念的财富。

两者都有可能再取季念的性命。

那么这两种目的的不同在哪里呢······

······

季梦槐步子一顿,突然说到:“我要去一趟煮桂楼,晚上回来。记得保护好自已,如果有问题,就按我们之前的计划。”

说完不等季念有反应,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踏上了前往嘉会坊的路。

“喂喂喂,猫祖宗,我说了不要露出这种表情。不就是没带你去吗?待在房间里多舒服。”

“阿槐一个人遇到危险怎么办?”

季念笑他多虑:“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她傻,那群人也没比她聪明到哪去。”

晚间。

季梦槐踩着夕阳和钟鼓声的尾巴,踏进季家的大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梅大娘暂时回她自已的家里待两晚。

季念睡在东屋,自已则去梅大娘的西屋睡一天。

这一晚,安全。

季梦槐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清晨,喜鹊枝头闹。她等的人没来,衙役先来了。

季念醒的消息传到了衙门,来的依旧是那三人组。季念醒着见了他们,但由于季念说不出一个字,写不出任何信息,衙役什么信息都没有得到。

···不,得到了一点。

“你真的是季念的妹妹?”张老二问着季梦槐问题,却盯着季念的眼睛。

在看见季念对季梦槐的话没有特别抵触的反应后,张老二心里的疑虑总算打消了。

户籍信息查起来非常麻烦,张老二的申请程序还没走完。季念如今的态度,确实与此人相熟。

本人的态度是最有力的证明之一,张老二拱手告辞:“叨扰了,娘子见谅。茶我们就不喝了,还要赶着回衙门回话。”

“接下来,就辛苦张二哥了。”季梦槐笑道,“等阿姊嗓子一好,我就立刻叫人去衙门通知你。”

衙门的人回去了。

下午,石掌柜顶着满头大汗坐着轿子,提着水果来拜访。

在季家看见季梦槐的石掌柜露出了一星半点的惊讶:“娘子,这下你总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

季梦槐同他交代清楚,又当着季念的面和石掌柜将怎么处理荼芜这一摊事大概聊了聊,在承诺了会照价赔偿后,石掌柜笑呵呵地放下慰问品离开了,临走前悄悄拉着季梦槐到门口拍着胸脯保证:“季娘子放心,上次康公的事我石某人记在心里。今天康公派人来递话,叫我去和他吃顿饭,还问到了你。我欠你一个人情,娘子要是想好了,尽管找我来谈。”

安静了许久,夜幕再一次降临。

梅大娘将要换的药交给季梦槐,“小季娘子,真的不让我来吗?”

“阿姊刚醒,您别看她平时风风火火,脸皮也薄着呢。虽然和您相熟,但我看她也怕麻烦紧了您。左右我闲着,叫我来吧。”季梦槐笑着接过药,目送梅大娘离开。

平静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如果,没有第二场火灾的话。

“走水了!走水了!”

橘红的火光再一次光顾长安,照亮了季宅院落里隐没在黑夜中的一切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