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梦槐在街坊的关怀和注目下再度关上了院门。门栓好的一瞬间,墨水突然往下一坠,吓得他毛都竖了起来,原来是季梦槐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阿槐,你刚刚是装出来的?”墨水颤巍巍地问。

季梦槐发出了咸鱼般无力的声音:“当然啊,你也不想想我这种在学校的呵护下长大的花骨朵,怎么可能处理过这种事情?你叫我妈来还差不多。”

墨水要疯了,“那你刚刚还这么挑衅那个没有道德的人渣!万一他真的来报复你怎么办!阿槐!!”

季梦槐对这件事倒很冷静:“安啦。他要真想报复我,我刚刚说不说话都是一样的。都找到门口了,难道还找不到店、找不到人?还不如借他闹的这一场,塑造一下形象,再帮荼芜打响名声。重建店铺要时间,宣传很重要······反正我不亏。”

“所以阿槐你现在······不藏了?”墨水记得阿槐说过,短时间不让自已暴露。

“知道自已要成为谁,没必要藏啦,就当提前投资了。”季梦槐深深吐纳一口气,重新站起往内院走去。

墨水抖抖耳朵:“万一我们完不成季念的任务怎么办呀阿槐?”

“那就只能注销,然后我去捏脸。画一张脸重新来过——”季梦槐笑道。

一人一猫有来有回的秘密交谈着。

“阿槐你那一套和谁学的?”

“电视剧啊。你之前学习过吗?”

“没有,资料好多好多,我看不完······对不起,阿槐。”

“没关系,慢慢看,我们的时间还有很长。”季梦槐抚摸它头顶的手分外温柔。

这是个容易愧疚的小孩,总是喜欢挥刀砍向自已。季梦槐慢慢安抚着他的情绪,没有任何责怪。

“阿槐你怎么那么好呜呜······”猫咪感动地吸了吸鼻子。

季梦槐没有回答,只是在他毛发间的手掌越发轻盈。

因为我曾经也很希望,有人对我说,时间还很长,孩子你慢慢来。

不怕。

只可惜,她没这福气。季梦槐偶尔梦回往昔,总觉得自已的时间过得好快,连呼吸都能快则快。直到不久前,她放纵着自已逃离,关掉发动机后,在时间的长河里让自已这艘普通的船只漫无目的的漂流,做着最可耻的事情——浪费时间。

“慢慢来,不着急。”

季梦槐带着它漫无目的的聊天,回到了季念居住的东屋。梅大娘正坐在桌前啜泣,而季念则飘在桌上盘腿而坐,屁股底下坐着一套茶盏。

下回过来绝对不喝水,记得提醒我。

墨水认认真真记下。

“梅大娘,对不起,我擅作主张了。”季梦槐主动承认错误。

好歹也是她的儿子,虽然这种儿子还不如没有。

“是我要谢谢娘子你。何顺和他阿耶像了十成十,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梅大娘摇摇头,含泪道:“这次的钱我是真的给不起了,他威胁我说要是不给,就到处去宣扬我不守妇道,勾三搭四······佛祖在上,我何曾有一丝一毫对不起他们父子!但是他们还是说要毁了我,我好不容易和离,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怎么能让他们又毁了呢?”

情到深处,梅大娘不由痛哭流涕。

季念恨铁不成钢地扭过头,不肯再看。季梦槐也是无奈叹气。

谣言可畏。话语是真的拥有左右命运的能力。当每一道目光都带着闪躲和审视,裹挟了质疑和不齿时,人是能够被逼疯的,即便你很清楚一切都只是谣言,更何况这样的谣言还是古代女子最深重的锁链之一。

“您如果不介意,愿意在这里住下吗?”季梦槐问道。

梅大娘身躯一震,忙不迭地摆手:“不,不,小季娘子。这是你和念娘子的家,我怎么可以打扰——”

“您不用担心,我相信,阿念会愿意的。”

季梦槐看向从桌上向坐升降电梯一样往上到达房梁的人,听见那里传来一声冷哼:“自作主张。”

“小季娘子······”

“哎,大娘您叫我五娘就好。我就姐姐这一个亲人了,您是姐姐的恩人,理应也是我的恩人。您就当让我多个亲人吧。”季梦槐笑道。

那样辛苦的日子,当真不知道梅大娘怎么熬过来的。

季梦槐愣愣地想着。

“喂,你要不要先让大娘去休息。还有好多事没聊!”头顶正上方传来一道利落的女声,似乎已经放弃继续模仿鬼音来吓她。

“大娘,西屋就交给您了。您先去收拾收拾吧,我陪阿姊待一会儿。”

梅大娘扭捏着下去,季梦槐再次回归到最初的状态——她在地上,而季念悠哉悠哉飘在梁上。

她对这地方到底有什么执念?

“有问出来什么吗?”

“你的竞争对手。”季梦槐开始一条条和她汇报,让她自已点出不对的信息点。

房梁上,季念的脚晃呀晃,听完后她说:“应该是对的吧。”

“应该?”季梦槐额头冒出黑线:“那哪一项是不应该?”

“我对没跟康公合作的不太熟。百香楼和我敌对,不过钱老头大概率不会对我下手。”季念摆摆手,“他看不上我,虽然这让我很不舒服,但我必须承认——他应该不屑于对我用阴招······啧。”

“纪家也不太像,荼芜和他们的家底比还差远了。”

“周氏和煮桂楼是新起的,和荼芜差的有点距离。”她骄傲道。

“康公的线挺难搭,你确定没有遭人嫉妒?没有结仇?”

“也许吧,我不在乎。”她无所谓地耸肩,随意道。

“他们无能关我屁事。”

“······”

季梦槐原本去问这些人的口供,这是为了防止个人立场带来的视角偏颇,方便后期对照而已。现在,她觉得自已这一步真的走的极为正确——

这姐们根本没长这些心眼,纯莽啊?!

“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磨磨唧唧,直说。”

“你到底是怎么在长安把这个店开起来的?”她眼里的首都商战不是这样的——

“你到后面就知道了,这算什么。我开店的时候连香都不会做,还不是叫我开成了。对了,顺便提醒你。城南的神农医馆里面那个最出名的大夫,压根没学过医书。”

“哈???”医生不懂医术怎么开医馆?

季梦槐被这魔幻的世界惊到了:“等等,他还没关门吗?”

“没有啊,还有人点着名要他去呢。”

“你以后就知道了,”季念恶作剧似的眨眨眼,笑出一口白牙:“这还是他夫人来我铺里偷摸和我说的。”

离谱。

这不可能。

医生这种技术性工作,普通人怎么可能无理论直接上?

季梦槐再次感慨世界这个巨大的草台班子,突然发现有地方不对:“等等,康公不是说你第一回见面就给他制出了一味奇香吗?你怎么可能不会做香?你之前也说你不懂香理。”

“你说那个啊,就是我现在屋里烧着的这个味道。”

“······这好像和庙里的香很像啊。”

“孺子可教也,就是和光明寺差不多的香。”季念似乎终于在梁上待够了,凉飕飕地飘到季梦槐右侧坐下。

灵魂还是会有冥冥间的一点寒意。

季梦槐沉浸在判别这款香的世界里,恕她直言,这个香······挺普通的。

是她对香的品鉴不够深刻吗?

还是现代的审美跟不上老祖宗的追求了?

“别纠结了,就是很普通。你鼻子都快皱成包子皮了。”季念歪歪头,“反正是我的灵魂说的,谁也不知道。我就偷偷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什么?”季梦槐满脸写着单纯。

“康公的鼻子什么味道都闻不到。”季念杵着脸淡淡道。

“什么?!”

季梦槐不敢相信自已听到了什么,“一个靠香料起家的商人,分辨不出香料?”

“对啊。”季念很喜欢面前这个装成熟的小孩吃惊的模样,得意而坚定的笑眼相对。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康公这些年分辨香料一直是靠他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厮悄悄来做的,他自已什么也闻不到。我在去见他之前,调查了他身边所有的人,发现那个小厮是唯一一个五六年来从来没有工作变动,但就是始终贴身跟随康禄的人,不高不低,不增不减。我很好奇,后来就发现,那个人,康禄每一次行商西域都必定带去,他是照顾康禄起居,记录香材的小厮之一,几乎不会引起任何注意。而最奇怪的是,康禄这些年一直以保存嗅觉为名,吃的喝的非常清淡,几乎没有人愿意和他同桌饮食。所以他经常找身边的人陪他一起吃饭,而据厨娘所说,那个仆从不会上桌,只是侍奉。但所有剩饭剩菜,康禄十年如一日的留给他。”季念现在提起这事依旧觉得康禄不愧是成大事的巨商。

“看出问题在哪了吗?”

“那个人就是替康禄辨别香料的人吧。”季梦槐同样被这场头脑风暴震撼,“你收买了他?”

“是啊。”这个回答上季念极为轻飘飘,仿佛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但季梦槐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这样的人必定是心腹中的心腹,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收买。她不由地思考——如果是自已,会如何做?

钱财?不,肯定不可能。康禄不可能让这样的人真的缺衣少食,也不可能选一个贪恋钱财的人去到这样的职位。

权力?她没有。

恩情?这个可以一试,但容易出岔子。情报很难彻底判断一个人的人品,事实上,有些人一辈子甚至都不能判断自已的模样。

威胁?如果她是那个小厮,只要不烧杀抢掠,大可以直接告诉康公帮他处理。她敢说这个职位可能比康禄的儿女还要受重视。

“你想什么呢?”季念凑过来笑她,“你想知道就问我得了,干嘛搞得像我逼你去收买人一样。其实很简单,他吃了那么多年冷饭冷菜,人也老实,不敢弄那些乱七八糟的来吃。我只是帮他说服了康公的厨娘,在菜谱里加了几道他喜欢的菜式而已。再告诉他,我仅仅想要他几句美言,就算分到不那么贵重的香料也可以。加上稍稍来点苦肉计,不就水到渠成了吗?”

“不过,他真的是个好人。”季念认真的评价。

季梦槐一时不知道这里面到底谁更狠一点。

一切好像水到渠成,但每一步都很不可思议。

而且季念的面目在这个故事以后,突然就深不可测起来。

“卖香料确实需要懂香,我后面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学会。但我一直在家里点这一味香,为的就是提醒我自已不能懈怠。刚开始我的确几乎是张白纸,只懂经营,不懂香料。”

“你真的不关注你的对手吗?”这样的观察和调查水准,你说她是衙门办案的季梦槐现在都觉得自已可以相信。

“太废了,不想关注。我很忙的。”

“······”

她好像也能猜到季念死亡的某一种可能性了。

“墨水,帮我记录。”

“做人不能飘啊不能飘。”

蚂蚁合谋可以咬死大象的故事,可不是传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