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季家五娘,名梦槐
普宁坊。雨过天晴,沐浴过后的槐树青翠欲滴。
“哈?你说你昨天住在隔壁的胖猪家?”
季梦槐眼皮子跳了跳:“我记得石掌柜不太喜欢人这么叫他······”
“正常人都不会喜欢这么叫吧?”季念撇了撇嘴。
“他不是还捏着荼芜的地契吗?”
季念抱着手飘在房梁上:“是啊,我和他脾气不合。”
季梦槐:“咱们可以下来吗,我这么仰天和你聊有点费脖子。”
季念虚虚靠在梁柱上打了个哈欠:“让我再待会儿,我还没在房梁上和人聊过呢。”
季梦槐还想说什么,房门被轻轻推开。梅大娘双眼微红,手里捧着药罐,声音微哑:“小娘子,怎么了?是房梁上有东西吗?”
“哦,没什么。好像是只耗子蹿上去了,好好的地不走,非去梁上躲着。梅大娘,你没事吧?”
“过分了啊。”季念悠悠飘落,阴森森的声音为暑热中的长安带来了丝丝凉意。
季梦槐:“······”
自从墨水这个笨猫在进门时说漏嘴她怕鬼这件事之后,这无聊鬼就一直故意用这样的声音和她说话。
季梦槐面色如常地往右挪一步,隔次元又踩了季念一脚,并问梅大娘遇到了什么事。
“我没事,多谢娘子关心。”梅大娘疲惫地摇摇头,将屏风推开,强笑道:“我现在为季娘子换药,外间替娘子准备了茶点,娘子先去休息吧。”
“梅大娘说话还是这么没说服力。”季念穿过屏风和季梦槐到了一处。
对于这个做了灵魂后热衷于不走寻常路的老板,季梦槐的心理承受能力受到了极大的锻炼。
“你知道原因?”因为梅大娘就在里屋,季梦槐只能用眼神询问。
“我俩没默契,叫它开口吧。”季念冲蹲在桌上的大红猫努了努嘴:“能听懂猫语的感觉还挺不错。”
云消雨散后的阳光射进门洞中,绯红的猫咪正在享受清风暖日,柔软的毛发在风中轻荡,仿佛披了一层碎金。嵌金的猫瞳原本舒适地眯起,现下乖巧地睁开。
季梦槐:“······”
“阿槐问,你知不知道原因?”猫咪短促地喵喵叫。
季念抱着手冷哼:“多半是她儿子来撞门哭丧,阴魂不散的人渣。”
“嗯?”
“梅大娘之前嫁了个酒囊饭袋,还是个赌鬼。霍霍完她的嫁妆还打她,到处扬言她不守妇道,还一直不肯和离。后来刚分家她那个不孝子就来闹,二十多岁的人比他爹还混账,天天蹲大娘门口哭丧,说娘不要他了,儿子不能尽孝。一进门就问要吃要喝要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孝顺!要不是梅大娘家里人都去得早,不打断他们的脏手脏脚简直不能卸心头之恨!”季念越说越来火,手狠狠一拍,穿过桌面打在自已的腿上。
要不是灵魂状态,她现在已经拍桌拍得震天响了。
季梦槐回想起梅大娘对她的态度,让墨水这个小代言人问:“是你帮忙和离?”
“帮忙也说不上,我就是请了个道士给他算卦,说梅大娘挡了他的赌运,但是只要他不再赌博,修身养性,梅大娘会保他下辈子安稳。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当天就和离了。我本来还想买通赌坊和我做场戏,结果都没用上。”季念说到最后忍不住翻白眼。
季梦槐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啧,你真的就这么放过了?”
“怎么可能,给我那一通打啊。本来打算给足了教训,让他还清梅大娘一身伤痛的账就去收拾他儿子,结果还没来得及做呢。”季念忿忿道。
“要我······”
墨水的猫语被外面的撞门声打断,遥遥有男人高声朗诵:“娘!你别躲到这里啊!荼芜的小娘子和你要好,让儿子也见见呀!儿子特意带药来看望了!”
“······”
这什么奇行种?
季梦槐嘴角一抽:“不会就是这吧?”
“混账!他还敢来敲我的门?打量我不敢弄死他是吧!”季念被气的怒发冲冠,恨不得出去把人往死里打。
里屋发出一声异响,梅大娘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和外间沉默的一人一猫对上视线,羞愧难当:“对不起娘子,这,这是我的家务事。让娘子见笑了,我这就让他走——”
说着说着,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滚落在地,梅大娘慌忙地扭身掩面,无声默泣。
季梦槐微微摇头,且不说那混混会不会听劝,以梅大娘这双快哭肿的眼睛,估计也没什么震慑力。
“梅大娘,药还没换完吧?”她笑着说:“阿念的伤比较重要,既然来了客人,我闲来无事,出去看看也好。正好也认识些阿念的好街坊。”
大猫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抖抖毛后一个纵跃跳进了季梦槐怀里。
“好好收拾他!”
“我还没问你,按照约定你最后给我的身份是谁的。”季梦槐暗暗问。
“这有什么难,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大门外,一个头巾斜裹,衣襟松垮不堪的细高个,高昂着一颗松子模样的尖脸在门前高喊。一条街的门通通紧闭,只有路人驻足围观。他一边喊,一边时不时扭头向路人展示自已的长相,生怕别人不知道是谁在撞门。
“何大财神,我的酒钱你还没付!”一个恰巧路过的人向他发难。
“滚滚滚!我马上就有钱了!到时候别说你的酒钱,你店都是我的!”细高个不屑地叫,很是猖狂。
那人嗤笑一声:“那我以后不得叫你何顺一声大掌柜!记得你阿耶喝酒要记账啊!”
何顺才想反驳,身后传来抽门闩的声音,连忙横着眼把人轰走,回头等待。
出来的不是他母亲,反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身姿袅袅,抱着一只猫打量他。
何顺一惊,接着一股麻意冲上脊背。
“小娘子生一副好颜色,不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本以为按他探出的口风,这季掌柜已经是孤家寡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没几天就死了。老不死的有季家的钥匙,他只要在她没死前和她做了夫妻,那这女人的财产不都归他了吗?要不是老不死一直不肯松口,他才不用今天放着聚会不去,来这晒太阳。本来还可惜掌柜的这一身美人皮他没法享用,现在倒不知这小娘子是谁?要是这家的人,到时候来个两全其美,也算老天爷对他何顺不薄!
“阿槐,我好像很想揍他。”墨水疑惑地握起猫猫拳,也不明白自已为什么莫名的不爽快。
“正常,我也是。”季念在心里平静的回复。而现实里——
她直接一脚飞踢将人请下台阶。
“啊!哎呦!”
何顺滚落下三级台阶,捂着肚子在街上哀嚎。原本看戏的路人一脸惊恐地盯着门里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呼——”
舒服了。
季梦槐和猫觉得自已气血骤通,周身浊气一脚排空。
“你凭什么打我!”何顺灰溜溜站起,方才的美人如今入眼成了可恨的美人。
季梦槐哎呀一声,张扬的声音叫外面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对不起,刚刚你叫门的力道和口气,我还以为是哪个鲜廉寡耻的趁我阿姐病重,想来闹事呢。”
“你,是什么人呐?”
面对美人的好奇,何顺生生忍下肚里翻滚的气焰:“是我孤陋寡闻了,没听说过季娘子还有个妹妹。我娘姓梅,现在就在府里照顾季娘子!我与季娘子也有几面之缘,今天是特意来看望。”他最后的娘字说的千回百转,让季梦槐好一阵恶心。
“是吗?没听梅大娘提过呀。”季梦槐故作惊讶,眼珠子骨碌一转,朗声道:“我知道了——定是因为郎君是个秀才举人,或日进斗金的,梅大娘才藏着掖着不肯露宝。”
人群里发出一阵闷笑,居然还真有人在起哄叫“何财神”。何顺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这个绰号是因为他在各家酒楼到处撒钱,赌赢了以后又喜欢邀人喝花酒,身上一丝余钱都不留,所以落了个财神名。
“娘子说笑,不知季掌柜如何了,我带了些好药材来,替季娘子养养身子。”何顺僵笑着上前两步。
季梦槐道:“不劳费心,我阿姊的药都是请城里最好的药铺开的,实在不易用旁的药。”
何顺见这话不好使,重新站上台阶:“我想见见我娘。”
“梅大娘现在正在替我阿姊换药,不太方便。”
“我就在厅上等我娘,没有不让儿子见亲娘的道理吧?”
或许是觉得得了理,何顺又噌噌往上迈了两步。见季梦槐站在槛内眉头微蹙,越发得了意:“我娘又不是你季家的下人,纯粹是因为好心才来照顾季娘子。现在你们难道连她儿子想见一面都不许吗?”
“小娘子叫什么?几岁了?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进去讨杯茶喝。”何顺顺势站到了槛前,居然在大庭广众一下倾身贴近季梦槐身前,深嗅了一口,陶醉的眯起双眼。
怀里的墨水冲他龇牙咧嘴的低吼。季梦槐来不及思考他的话,已经被他如同贾赦前世的举动恶心到后退两步,何顺赶紧一条腿迈进门槛。以为得逞,狂喜之下居然大着胆子想去摸季梦槐怀里的宝贝红猫:“这只猫是娘子的贵物?真真好皮相······”
“啊!”何顺惨叫出声,再次从台阶上华丽丽坠落。
这回倒不是季梦槐给了一脚,而是墨水腾的一跃,跳上他的肩膀糊了他两眼几记猫拳。何顺慌乱之下不及反应,又唯恐猫伸出利爪刺进他的眼睛,直接向后往楼梯下仰倒,“砰”的一声栽了个眼冒金星。而墨水则在他倾倒的一刻,选准时机在他肩膀上后腿猛蹬,跳回季梦槐的臂弯里继续岁月静好。
一点都不像刚刚的刺客猫猫。
“你这畜生!”何顺没想到自已一天在同一个地方栽了两回,还是被个小畜生害得,怒骂出声。
“放肆!”季梦槐同样厉声回敬,对付这种人越给好脸色,越让他得寸进尺:“你在我家门楣,公然不顾体面打门强闯。我一个姑娘家,家中无人才出了闺门来见客。你却屡番无礼,难道是欺我家中无人?还是欺我没有个父母,就能大摇大摆进门颐指气使,当家作主了?”
季梦槐跨出门槛,彻底走到门前。这条巷不大,方才何顺歇斯底里的怒吼引得旁边的门户都敞开了,季梦槐大大方方看向这些街坊邻里:
“不怕各位笑话,本来都是邻里邻亲,实在不该议论别家的家务事。我阿姊走了倒运,遇上这些污糟事。多亏前些年和梅大娘交情好,又蒙各位邻里常来探望,现在还留了口气。就冲这份恩情,即便我年轻不知事,有些事也不吐不快!梅大娘是什么个性,咱们心里都心知肚明。命不好,得了个那样的老汉,还摊上这么个天天上门哭丧的儿子。她心善,常给咱们送点菜看个孩子老人帮些忙,他倒好,捏着娘的好性子,仗着老娘在外面的好名声,自已屁颠颠上门胁恩讨赏来了!天天还和他老子在外面惹麻烦,如今还欠了二十贯,非要当娘的拿出棺材本去填,哪有这么当儿子的!”
“当初大娘被打的不敢回家,他这当儿子的在哪呢?在赌馆里接他父亲的位子!这样的人,上门我都嫌脏了我家的地!也就是我阿姊和早逝的耶娘家教严,不许待客不周,叫亲朋邻里寒心,我才从房里出来开门。谁知他开口调戏坏我名声,我气不过才打了他。方才他说想见他娘,先不说他是不是真的是个孝子,我确实不好推拒。没想到他越发得了意,借着猫的名头对我动手动脚,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
“我年纪浅,不知事。今天就算败坏了自已的名声,也不能叫这样的人坏了我阿姊的名声、我季家的名声。今日就在这里堂堂正正说清楚:梅大娘是我家贵客,各位邻里生客来我必定好茶好饭当作上宾。但这个人只要我季家还有一个人,就别想进我家门一步!”
何顺被说的满脸通红,气得跳脚:“你给我等着!贱人!”
“等着,我当然是等着。”季梦槐居高临下的俯视他,“普宁坊北巷季家,是我家宅子;怀远坊光明寺正门旁,是我家的铺子,叫荼芜香铺。我阿姊在京城做了几年香料生意,你放心,就算我阿姊日后要在家休养,我家的宅子,我家的铺子都在原地不动!荼芜烧成灰,我照样代替我阿姊重建!各位街坊做个见证,我不怕你,你要真来找茬害我,我奉陪到底!只是,你别怕同我去官府一遭就成!”
“记牢了——我姓季,家中排行第五,父母亲朋幼时都叫我‘五娘’。”
“随时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