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坐在薛止柔身旁,塞北的宾客纷纷向他打量,见他一身伙夫打扮,虽有些英武之气,却也只是平平无奇,甚至连裴老爷子身后的武夫也颇有不如,心中甚是奇怪。不多时,山寨奉上茶饮点心,这些点心都是从西余运来,每一件都仿佛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江离长期呆在塞北,虽说有些阅历,茶坊酒肆,客栈酒楼也都去过,可眼前这些色彩鲜艳琳琅满目的点心,却着实第一次见,不禁大为好奇。
薛止柔将点心轻轻推到江离面前,小声说道:“龙虎寨倒是阔气,这些点心咱们塞北可不常见。今天正好借花献佛,请少侠品尝中原手艺。”江离心中高兴,便拿了吃着,只觉得入口甚是香甜。
杨云逸快步走到院北台前,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龙虎寨今日设宴,承蒙列位赏脸,招待简慢之处,还望勿怪。”院中有人大声道:“二当家不用客气,有什么要紧话便请直说好了。”杨云逸笑道:“诸位且用茶点,要紧话也不忙在这一时。不过相信大家都已经知晓,西余米家军的米统领已于前日惠然驾临,龙虎寨上下的兄弟都倍感荣幸。”众人一听,有人便问道:“是“米氏三良”么?”“难不成是有什么公务?”只见杨云逸朝一个手下招了招手,道:“去请米统领及众位兄弟前来赴宴。”
众人议论纷纷,那米家军的威名,凡在江湖行走的大都听过。龙虎寨既然能将之请来,那不啻是得了一道昭告天下的护身符。孔行臧率先站起身来,拱手道:“恭喜二当家,龙虎寨兴旺有日,可别忘了咱万木春。”
杨云逸甚是高兴,连忙拱手回礼道:“孔神医客气了,听说豹子和你是结拜兄弟,大家都是一家人。令兄行之近来可好?上个月杨某路过东垂特意登门拜见,不巧令兄赴外行医去了。”
孔行臧道:“家兄来信说了,是应宗主之邀,前去曲坞会诊。”
杨云逸连连点头道:“医者仁心,佩服佩服。杨某听说行臧兄在塞北也经常外出行医,还广施良药,宁愿自已亏本,仍坚持救危救难,这份大义,实属罕见。”
孔行臧脸露微笑,忙道不敢当。一旁朱不吝却哼了一声,不咸不淡地道:“孔神医有何不敢当?我要是有个兄长当靠山,整个塞北就算叫我财神爷爷,我也却之不恭。”
孔行臧阴沉着脸道:“朱兄有何见教?”
朱不吝摆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道:“我朱马虎哪里敢指教?哪天有个头疼脑热,犯在孔神医手上,岂不有的苦头吃?”朱不吝做的是钱庄生意,却偏偏给自已起了个“马虎”的浑名。他心中恼恨孔行臧在高娘子的事儿上逢人揭短,因此出言挤兑。
孔行臧怒气上涌,腾地站起身,道:“有什么话直说便了,用不着阴阳怪气。”
朱不吝冷冷道:“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有什么可说的?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孔行臧脸上铁青,一字一句道:“请朱兄说明白些。”
朱不吝只脸上冷笑,却不再说。杨云逸见状,走上前道:“二位都是贵客,有什么事,不妨坐下来谈,切莫伤了和气。”孔行臧碍于颜面,方才坐回,心中仍忿忿不平。
说话间,只听门口一阵骚乱,接着铁甲橐橐,走进来十数个披坚执锐的武士,自动分为两列,在院子西首处站定。最后的几名武士抬了两块门板,放在院中,众人一瞧之下,登时都变了颜色,那躺在门板上的,竟是两具尸首,脸色乌青,眼窝深陷。
杨云逸快步走上,定睛一看,不由得大惊。这尸首乃是两名龙字辈兄弟,袒露的左臂之上,各绣着一条青龙,尸身之上未看到伤口,也没有血迹。一瞬间他脑子里转过几个念头,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院中一片哗然,众人既惊且惧,有几人惶恐之下便要夺门而出。那些武士见了,迅速分散开,将院子出口围住。杨云逸见了连忙道:“诸位请留步。”接着又朝着一名武士问道:“米统领呢?”
那名武士道:“今早晨练,我等在寨门外一里地处发现这两名尸首,米统领说尚需仔细搜查,叫小的们先回来听杨爷指示。”
杨云逸神色稍平,朝孔行臧看去。孔行臧立刻会意,踏步而出,走到尸体前验看。过了片刻,只见孔行臧从药箱取来一只漆黑的磁石,朝雷豹道:“豹兄,你来帮我一下。”雷豹慌忙走上来,按照吩咐,将尸体扶起。孔行臧运指在尸体前胸诸处连点,也不见如何使力,那尸体突然微微张口,孔行臧便将磁石伸入,又在尸体头部轻轻敲打,再将磁石取出,只见上面附着几根细如牛毛的针芒,泛着蓝光。杨云逸走上前仔细看了,脸色沉下来,道:“这是噬心针!”
雷豹登时暴怒:“是侯四爷,好狠的手段!”
孔行臧示意稍安勿躁,又依样从另一名尸体口中吸出针芒,这才缓缓说道:“从身体僵硬的程度判断,大致死于昨天后半夜,致死的原因是这细针上的毒,只是这毒却有些奇怪……”
雷豹道:“怎么奇怪?”
孔行臧摇摇头,道:“我也说不好。反正这不是普通的剧毒。这两位仁兄虽然中毒而死,但瞧脸色和眼窝,倒更像是被吓死的。”
杨云逸沉吟不语,雷豹却走上前,神情激愤道:“侯四爷出手歹毒,二当家请即下令,诛杀侯四爷和他的徒子徒孙。”院中的龙字辈兄弟纷纷抽出刀兵来,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先结果了院中的虎字辈。虎字辈兄弟们也抽出兵刃,脸上戒备之色甚重。
眼见火拼即将爆发,众人都退至墙边,杨云逸直走到薛止柔面前,沉声问道:“秋大侠可知侯四爷去了哪里?”
秋慕雨从薛止柔身后走出,挡在前面,冷冷道:“杨当家何出此问?我们此次前来,正是要找侯四爷讨个公道,今日侯四爷却偏偏不来,我倒要反问,龙虎寨还讲不讲信义?”
杨云逸叹了口气,道:“秋大侠勿怪,本寨突发意外,不容杨某不有此一问。这噬心针是侯四爷的独门暗器,秋大侠想必也知道。可杨某并不相信他会对自家兄弟下此辣手,除非是被逼急了。”
秋慕雨双目一瞪,道:“杨当家的意思,是我逼得他侯四爷杀了你们自已人?”
杨云逸正待解释,薛止柔却道:“杨二当家,贵山寨与我塞北之事,乃是公议,绝非个人恩怨,我们没有必要逼迫侯四爷。”
杨云逸点点头,道:“既如此,咱们且等米统领回来后再议。”
众人重新坐回,却神色各异。裴老爷子甚为忧虑,走到杨云逸面前,道:“二当家有礼了,裴某今日前来,是为了犬子之事,还请……”话未说完,杨云逸便打断道:“裴公不必多言,令公子目下正在本寨,只待今日宴会事了,便可随裴公一起回去。”裴老爷子神色稍安,回到位子上,不再多言。
大约一刻钟功夫,米伯良和遂时杰并肩走进院子。
简单礼毕,遂时杰见院中龙字辈和虎字辈剑拔弩张,示意虎字辈放下兵器,然后说道:“兄弟们不要误会,一切等查明真相再说,否则无端生了嫌隙,岂不是兄弟相残?”雷豹冷笑道:“还查什么,孔神医已经查明了,这分明就是侯四爷下的毒手。”遂时杰道:“雷统领可是亲眼看见了?”雷豹伸手取过磁石,道:“这噬心针还能有假?”
遂时杰不说话,接过磁石,用手在磁石上轻轻一抹,提起手臂,指向院中置酒的木架,只见眼前微微一闪,那木架上已多了几只蓝色银针。接着展开手,掌中赫然是一只小型弹簧机括。雷豹一看之下,惊得说不出话来。
杨云逸眼中精光闪动,问道:“时杰,你从哪里得来这东西?”
遂时杰看了米伯良一眼,米伯良道:“在案发现场不远处挖出来的。幸好凶手埋它时,因为天黑的缘故,取了一把不一样的土,这才留下了蛛丝马迹。”
杨云逸拿过弹簧机括,仔细瞧了一遍,这机括并无任何奇特之处,只是一件标品,不能追踪来源。想了想,缓缓言道:“凶手埋掉这东西,而不是随身带走,想必是山寨中人,并且与侯四爷交厚。但究竟是谁,却难断定,也不宜妄猜。”说完眼光扫视院中,心中暗暗想:“若是此刻清查寨内兄弟寻找凶手,不论找到与否,都恐遭人耻笑,如今塞北几大家族在此,应该尽快与薛家商讨塞北之事,其余都是小节。”想到此,手上微微一摆,院中的龙字辈迅速收了刀兵。
遂时杰见双方均已休手,便退在一旁。杨云逸请了米伯良上座,轻咳数声,道:\"今日设宴,不料竟遭此意外。可诸位既然来了,咱们便先说公事,至于追查凶手,那是龙虎寨自家的事,以后慢慢处置不迟。”
语罢,龙字辈中走出几位兄弟,默默将两具尸首抬了下去,杨云逸轻振衣冠,继续言道:”为免扫兴,杨某请大家先品尝一桶好酒。”说着令手下从堂中抬出一只漆黑的大铁桶,笑道:“此酒名为“秋露”,是从中原得来,特意雪藏了几天,以飨诸君。”
院中诸人均是来自塞北的名家,自然知道“秋露”的贵处,可刚才受到一番惊吓,饮酒的兴致不免受损。朱不吝长叹一声,道:“要不是我朱马虎酒量不高,真想干它三大盅。”
杨云逸大笑道:“既如此,这酒便应从朱掌柜开始。请!”
雷豹快步上前,挽起衣襟。只见他双臂环抱酒桶,扎下马步,足下发力一蹬,竟将这重愈百斤的酒桶扛于肩上,大步走到朱不吝座前。先将酒桶盖起开,再将酒杯置于身前桌上,微微躬身,那酒便从桶里徐徐流出。
江离瞧见流出的酒如同一缕细线,注入酒杯时没有一滴抛洒出来,暗暗称异。心道:“龙虎寨啸聚山林,一干人毕竟还是有一些功夫。”
朱不吝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果然是好酒!我朱马虎第一个饮了这美酒,心里想的却是不能委屈了高娘子。这下一杯,便请行给高掌柜。高掌柜骂了我这么久,一定口渴得紧了,正好让她润润嗓子。”
众人一听,当场哄笑不止。高娘子站起身,呸了一声,道:“朱马虎啊朱马虎,也不知你究竟是猪,还是马,还是虎!”
雷豹依样画葫芦,为高娘子倒了酒,高娘子道:“在下乃是绸缎庄的掌柜,诸位请了。”浅浅喝了几口,方才饮尽,朝庭上拱手道:“久闻“米氏三良”大名,今日得见高贤,实在荣幸,不知米统领可愿接下咱的行酒令?”
米伯良忙站起身,拱手道:“高掌柜客气了,米某何幸如之。”见雷豹走上前欲倒酒,伸出手轻轻在酒桶上一拨,那酒桶突然跳起来,米伯良不慌不忙横过手臂,刚好接过,那酒桶便长在了手臂上。只见他轻轻晃动手臂,自桶中跃出几粒酒,刚好跳入杯中。米伯良取过杯子饮罢,然后略一展臂,道:“遂统领请!”那酒桶直直朝遂时杰飞过去。
遂时杰见酒桶来势甚是凶猛,当即张开双臂抱住,借着酒桶之力在原地轻轻一转,已将力道卸去。他事先并未落座,身前也没有酒盅,索性以指扣击桶壁,只听当的一声,一股酒水激出,他就势张嘴接住,饮了美酒,道:“久闻暮雨潇潇秋大侠之名,连侯四爷也遁走远避,遂时杰有请!”
秋慕雨鼻间轻哼,手上轻动,只见一道白光奔过众人,那酒桶已被卷了过来。秋慕雨先自饮了一杯,又为薛止柔倒了一杯,才道:“我这一杯,却不愿行给他人,只等我侄女饮了,你们谁要,便来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