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均瞧着薛止柔,等着听她如何行酒。薛止柔却置杯不饮,道:“小妹今日微感寒气,想讨个便宜,请身边这位少侠代饮一杯,不知各位允否?”
院中诸人都朝江离看过来,江离只好站起身,拱手示意。杨云逸见状,心想正好借此探探这少年的底细,于是笑道:“酒在薛姑娘手中,自然由薛姑娘指派。只不知这位少侠高姓大名,师从何门?”
江离朗声道:“在下江离,无门无派,乃是塞北一名猎户。前几日在山下遇到贵寨招募伙夫,便来了这里。承蒙薛姑娘看得起,与大家同饮此酒,实在是幸会!”
众人一听江离原来只是个猎户,充作伙夫来的,并非薛姑娘事先安排,便有人暗暗哂笑,裴家武行的那几个精壮汉子脸上更是露出鄙夷之色,仿佛是在说:凭你,也配坐在薛姑娘身边?
江离端起酒,瞧见众人眼中多有异色,便不再说,饮了酒落座,杨云逸拍手笑道:“少侠爽快!既饮了酒,便再勉为其劳,代薛姑娘行此酒令吧!”
江离一愣,有些不知所措,他平生遇酒便喝,却没行过酒令。正发愁之际,只听西首一人呵呵笑道:“既是塞北人氏,老夫倒很想结识这位小友,请将酒行给老夫如何?”江离循声看去,见说话之人乃是裴德佑老爷子,心中一喜,便站起身来,躬身行礼。裴德佑却不起身,只拱手回礼,见江离仍端端站着,微微摇头,抚须笑道:“小友是要老夫亲自去取么?”
众人哈哈大笑,站在裴德佑身后的武夫乘机出言道:“莫非江少侠身为一介伙夫,却扛不起这一桶酒?”“如果为难,只需放下话来,咱们还能不帮你么?”江离听在耳中,浑不理会,忖道:“这酒桶如此沉重,虽说自已曾修炼吐纳术,但内功终究为浅,以目前的功力,只能以轻御重,却不能举重若轻。莫非真的要使蛮力硬扛过去?虽说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可薛姑娘既如此看得起自已,果如这般行酒,面子上就不太好看……”
突听身后嘿的一声,秋慕雨不耐烦道:“那你们便来帮一帮吧!”说罢,直走上前,一掌朝酒桶击去。只听“咚”的一声,那酒桶跃出桌面,挟着劲风朝裴德佑撞去。
这一下事发突然,酒桶去势极快,裴德佑不及起身,情急之下也无法蓄力,只好矮身避过,神色甚是狼狈。那酒桶从他头顶飞速掠过,转眼便来到身后一众武夫面前。这些武夫平日里只学些粗浅拳脚,哪里能接得住,只得拼命后退,那酒桶却丝毫不减速,径往上撞去。杨云逸一见这般,暗道一声坏了,没想到秋慕雨不仅脾气火爆,手上功力竟也如此刚猛,这一撞之下,人固然非受伤不可,酒只怕也要泼洒出去。
恰在这时,院中一道虚影晃过,闪电般驰入几名武夫之间,接着几声“哎唷”,武夫们突然仰面摔出,一个个四仰八叉跌在地上。没了武夫阻拦,那酒桶仍旧鼓着劲风冲向院墙,只数尺间便要撞上,墙边众人忙奔走相避。几名武夫也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躲在一边,心中暗叫一声侥幸。院中人均想:这院墙只怕要被撞个大窟窿。
然而酒桶离院墙越来越近之时,速度却慢了下来,只听刷刷数声响动,又突然如陀螺般滴溜打转。一名武夫满脸疑惑地走到墙边,一瞧之下,直惊得说不出话来。杨云逸从座上轻轻跃出,飘落在墙上。米伯良和遂时杰也不约而同抢步而上,要看个究竟。
原来这酒桶后面,竟藏了一人,正以双足抵在墙面,屈膝弓身,双掌斜推,催动酒桶如陀螺一般旋转。三人一见即明,那人正是江离。只见酒桶在他一番施为之下,原本强烈的冲劲儿正被旋转之力慢慢削弱。但他似乎并未完全掌控这个酒桶,转动之际,气息凌乱,带得那酒桶摇摇晃晃,只怕再撑得片刻,桶中酒便要洒出来。杨云逸眼疾手快,迅速抢过檐下一把长剑,飞身而上,在酒桶底上只轻轻一托,那桶登时恢复平稳,接着一伸手,轻轻挡开江离,将酒桶滑入怀中,落地之后脚不停步,略转了几个圈儿,刚好将酒桶轻轻停在裴德佑身前,那桶中酒来回晃动,却一滴也没洒出来。
众人见杨云逸露了这一手,堪称绝妙,不禁轰然叫好。
杨云逸却无丝毫得意,见江离从墙上跃下,走回薛止柔身边,出声赞道:“小兄弟身手不凡,可敬可敬。”江离不去理会,朝薛止柔只一瞥,见她正一脸关切地瞧着自已,眼神中欢喜又担心,心中顿觉甜蜜,刚要张口,蓦地口中一咸,一道鲜血淌了出来。薛止柔大惊,伸手在江离腕上一搭,直觉他内息汹涌,几不可制,急忙朝秋慕雨一望,秋慕雨便走上前,冷冷道:“你小子逞什么英雄。”以手抵住江离后心,以归元之法引导真气回归,一盏茶功夫,才收了手。
杨云逸心道:“看来这少年身法虽奇,功力却是不深,这桶酒倘若自已来接,定然会简单得多。他刚才不肯吐露自已的门派,自然是想有所保留,只可惜这一下便露了底。”眼看秋慕雨已助他稳定了内力,便不再多言,回到台上。米伯良也缓步踱回,脸上颇有凝重之色。
杨云逸示意大家继续,雷豹走上前来,亲自为裴德佑斟了酒。裴德佑心中惭愧,默不作声饮了,便传给林莫晚。林莫晚向来少言语,便任由雷豹逐一往下敬酒,不多时,一桶酒已所剩无多。
江离体内真气渐渐平复,回想刚才险招,脸上不禁闪过一丝惭愧,又看向薛止柔,见她满脸内疚之色,当即展颜道:“我没事,刚才接酒桶时,只因内力运转过急,没料到秋前辈的掌力这么霸道,才失了控。”说完又向秋慕雨表示感谢。秋慕雨哼了一声,一脸不屑。
院中酒罢,杨云逸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朗声说道:“众位想必都有风闻,薛姑娘数日之前已来到龙虎寨,说是为塞北最近几个月发生的大事讨要说法,为此还打死打伤我龙虎寨数人,就连侯四爷也被逼远走。山寨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杨某不才,身为二当家,不得不挺身而出。今日诸贤在此,正要求个公道。薛姑娘,请问欠我龙虎寨的人命,该当何说?”
薛止柔目光扫过庭院,见众人都默不作声,淡淡道:”我们既然是来讨债,当然有说法。侯四爷手下的王五马六,确实是我们出手除掉的。今日侯四爷不在,二当家是要代为声讨么?”
众人纷纷望向杨云逸。遂时杰急忙抢出两步,拱手道:“二当家,王五马六之死是虎字辈兄弟们内部的事,今日侯四爷不在,敢请日后再议。”
杨云逸盯着遂时杰,神情严肃道:“时杰,别怪我拂你面子,今日之事,乃是公议。前些日子我不在,听说你们虎字辈被人打上门来也不敢还手,候四爷如今都不见踪影。就算咱们龙虎寨的兄弟们能屈能伸,总不能做个缩头乌龟,任由对方打杀吧。我杨某也不愿横来管你们虎字辈的事,可是山寨里死了人,对头又在眼前,我岂能置之不理?兄弟们俱在,大家说说,若不挺直腰身,传出去咱们还能在江湖立足么?”
院中龙字辈诸人群情激愤,纷纷昂头挺胸。有几个虎字辈的,虽不动声色,心中却也觉得这番话说得光正。遂时杰脸上一红,只好退了回去。
薛止柔见状道:”遂统领,你是侯四爷最得力的帮手,王五马六之事,他与你说了吗?”
遂时杰略一点头,道:“说了,但只说有待查明真相。”
秋慕雨大声道:“查明真相?还查什么?你们龙虎寨截杀黄家七口,王五马六参与其事,这本就是事实。杀了他俩,不过是血债血偿,直算便宜了他!该杀!”这最后一句“该杀”声如响雷,猛然间震得众人心惊肉跳。
杨云逸脸上一沉,道:“秋大侠,话可不能乱说,黄家七口的要案,早就是明明白白的,乃是横行塞北的“五鬼搜魂”所为,和我龙虎寨有何相干?”
秋慕雨目中精光陡起,一股煞气自然而然便透出来,将白蟒鞭一摆,怒道:“你当我老婆子在这里胡赖么?“五鬼搜魂”算什么东西?凭他们也能灭了黄家?咱们行走江湖,讲究恩怨分明,暮雨潇潇秋大侠之名,是白叫的么?没确凿证据,会来你龙虎寨算这笔账?”
杨云逸哼了一声,却不答话,暗暗观察薛止柔,见她神色自若,心想:莫非她真的拿到了确凿证据?这事本是绝密,应该不至于外泄,她是如何查到的呢?不妨先看看她的证据,万一真的确凿,那便把虎字辈顶在前面,让他们担责罢了。于是走上前道:“既然有证据,那不妨拿出来,在座诸位都是明辨是非之人,正好可以主持公道。”
薛止柔却轻轻摇头:“侯四爷今日若不来,我们的证据也不必有。”言下之意,这事跟你说不着。
杨云逸看了一眼遂时杰,见他无动于衷,又见其他虎字辈脸上均有怯色,想来侯四爷今日是不会露面了,便道:“天下事辩不过一个理字,你薛主事拿侯四爷推搪,说什么证据”不必有“,岂非藐视我龙虎寨?杨某身为二当家,实在不敢苟同,这证据有则有,无则无,薛主事但将话说明白,是非曲直,在座高贤还辨不清楚么?”
“二当家此言差矣!”突然自门外传来一声鼻腔音,接着便走进一人。这人身背禅杖,颈挂佛珠,手中架着一个青铜火盆,进来之后,足不停步,直走到薛止柔面前,将火盆放下,起身接着道:“谁是谁非,并不能靠辨,是曲是直,众人也未必清楚。你口口声声说“五鬼搜魂”是罪魁祸首,究竟是亲眼所见呢,还是偏听偏信呢?二当家能否说得明白?”
杨云逸早已听报这次跟随薛止柔上山的是一男一女,女的是秋慕雨,男的是个野和尚,来路未明。如今见这和尚模样的人走进院子,心想跟和尚打机锋,那不是自讨苦吃么,不如先探探来路,于是便朝雷豹使了个眼色。雷豹会意,盛了碗酒,走上前道:“这位大师,既是来客,依龙虎寨的规矩,便饮了这碗酒吧!”
鬼王合什躬身,道:“雷统领万不可如此说,大师咱家是担待不起。不过入乡随俗嘛,却不必拘礼。”说罢,竟直接伸出手去接酒碗。众人见这癞头和尚居然不戒酒,还自有一番说辞,心中又好奇又好笑。
雷豹微微一笑,手上暗中蓄力,将酒碗递过去。鬼王手掌刚触到酒碗,顿觉碗上透着一股劲力,当下装作不知,使个粘功,掌缘紧贴酒碗,手上并不加劲儿,却将癞头往前一伸,直接伸嘴去饮碗中的酒。雷豹眉头一皱,便要收回酒碗,但一扯之下,竟未扯动,暗道:“好哇,那就试试!”当即斜跨一步,将酒碗往旁移了一尺,势要鬼王不能如愿。
不料鬼王竟同时也斜跨而出,动作和尺度如出一辙,仿佛是心有灵犀。二人只隔一臂远近,鬼王的嘴已凑上酒碗。雷豹见他移动之际,步履轻盈,丝毫不显促迫,有心和他再较量一番,足不旋踵,又向前跨出一步,酒碗也借势猛地送出,这一下鬼王若是闪避不及,只怕门牙也要被酒碗打下来,可是鬼王却毫不在意,仍伸长了脖子去喝,只听“咕噜”一声,酒已入喉。雷豹心中讶然,又连踏几步,只听咕噜咕噜几声,鬼王一步一口,竟已喝干了酒,哈哈一笑,倏地放脱了酒碗,其站立之处,和雷豹仍是一臂远近。
雷豹手中擎着空碗,有些愣然。对方这种进趋自如的身法,自已非但不会,便是见也没见过。高娘子扑哧一笑,揶揄道:“雷统领果然善于举酒。”雷豹置若不闻,缓缓收了手中酒碗,退到照壁下,神色间甚是沮丧。
杨云逸瞧着雷豹面目无光,知他技不如人,显然是没试出门道,只好干笑了两声,向着鬼王道:“还未请教大师尊号?”
鬼王拱了拱手,道:“咱的名号,实在是羞于提起,因此不说也罢。不过刚才杨二当家要薛姑娘拿出证据,这事咱却有话说。据咱所知,黄家灭门,除了塞北的五鬼搜魂,并无其他见事之人。难道二当家是要那五鬼搜魂来做证么?只怕他们真的来了,说出的话,多半大家也是不信的。”
杨云逸哼道:“那是自然,岂不闻贼喊捉贼?“五鬼搜魂”监守自盗,早已没半分可信之处。”
众人纷纷点头,如果薛姑娘真的找来五鬼搜魂作证,说黄家灭门之事乃是龙虎寨所为,那这证人自然不能作数。恶贯满盈之辈的话,岂能相信?
鬼王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萧然,悠悠说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就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