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后院附近,远远瞧见院门敞着,里面传出阵阵铲雪之声。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夜幕降临,寒气上涌,院内雪堆上正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铲起来甚是费劲。江离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趁着众人忙碌,闪身溜入院中。
只见一人从东北角的屋子里取来一支蘸了松油的火把,点燃后插在祭台下的香炉里,整个院子立时亮堂起来。江离借着亮光,望见秦七正站在院中,心中暗暗高兴:“天赐良机,正好出口恶气。”于是悄悄绕到院子东北角的房间里寻了一根软鞭,又戴上了那只狐狸面具,径直朝几人走去。
香炉上的火把随风左右晃动,江离毫不遮掩,拖着长长的黑影直走到几人背后。秦七离火把较近,第一个察觉出异样,正待出言喝问,却见黑影直向他扑来,大惊之下,只得连连后退。还未站稳,突然眼前一黑,却是香炉里的火把灭了,接着右腿便传来一阵剧疼,惶急之下,兜地滚出数尺,躲在香炉后面,匆忙中摸了摸自已的头和手脚,大叫道:“有硬点子,大家小心。”
院中几人纷纷戒备,过了一会儿,却不见任何动静儿,其中一人壮着胆子悄悄爬到香炉处,重新点亮了火把,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四下查探了一番,除了秦七受伤外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秦七伸手摸摸自已右腿,火辣辣地痛,担心受伤不轻,便走到火把下,挽起裤管查看。众人凑过来,只见一道长长的血痕印在秦七大腿上,似乎是被鞭子抽了一下,伤口处仍不断向外渗血,所幸伤口并不深,只是伤及皮肉。秦七痛得龇牙咧嘴,不住地“哎唷”。
院中几人都是秦七手下,见他这般吃不了疼,又想起平日里他作威作福的模样,心中便有几分鄙夷,但谁也不敢多说一句,一边小心翼翼地防备,一边继续铲雪。
不大一会儿,雪堆里便露出一个大铁桶来,几人兴高采烈抬了放在秦七面前,秦七见几人之中只有自已受了伤,心中有气,道:“还有一桶呢?赶快去挖,磨蹭什么?”几人只好继续,可是直到把院中的雪堆全部铲平,也没能找到另一桶。
这一下秦七反而生起怀疑来,举着火把仔细看了又看,发现确实只有一桶。当日埋酒桶时他是亲自参与的,如今只有一桶,实在是难以理解。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突然高声道:“是他,一定是他!”边说边朝院子里那几间房子走去。
众人忙跟上。秦七拖着步子来到房前,喊道:“老蔫!老蔫!你出来!”等了半天,房内一点动静儿也没有,秦七更添气愤,扯过火把,亲自到每间屋子去搜,口中不住叫道:“别让我找到你……这酒岂是你能喝的……王八蛋……哎唷……啊……哎唷……”
众人听着秦七突然又发出惨叫,个个既惊且惧,却没有一人敢冲进屋去。过了一会儿,只听屋里噼里啪啦的声音止歇了,才慌忙冲进去,见秦七已然跌坐在地上,手上脸上都是血,火把也摔在一旁,于是拾起火把,七手八脚地架起秦七,从屋里夺路出来。出得院内,众人仔细查看,原来这次是秦七的鼻子出血了,两颊也被打得红彤彤,火光之下竟好似有几分娇羞。秦七见众人围在身旁,气急败坏叫道:“无胆鼠辈,有本事面对面的跟你爷爷较量!哎唷,哎唷,你爷爷今天不走运,被孙子打了!”
众人听他说话时已咬字不清,可见脸上被打的着实不轻,都暗自庆幸挨打的不是自已。可是众人谁也没看见到底是什么袭击了秦七,只好由着秦七大骂。唯一能猜到的,是袭击秦七的绝不是老蔫,否则秦七不会称对方什么无胆鼠辈。
众人仍是四下里搜查,可心里却都盼着最好什么也别发现。突然,其中一人语声发颤,伸手指了指,小声说道:“那……那里……是什么?”其余诸人顺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团物事,悬在房檐上,微微摆动。众人心中本就不安,此刻更是发毛,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后决定一起走到房檐下,拿着火把一照,这才放下心,原来只是个狐狸面具。这狐狸面具在山寨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尤其是每年祭拜玄狐真君的时候,有许多寨众便戴了面具来增添气氛。
秦七莫名挨了打,无处发泄,只得命几人抬了酒桶,回去复命。江离远远跟在后面,见一行人转入前厅去了,这才溜回杂货铺,心中甚是畅快。他推算秦七这般回去,必然引起雷豹的责问,雷豹纵然稳得住,也势必会将夜间的巡查和哨子调去祭坛一部分,如此一来,山寨其他防卫必然松动,这就给了自已暗夜查探的好机会。
白天他已打听过,龙虎寨只有统领以上的才有单独居所,龙字辈的杨二当家和新晋的雷豹,住在前院东南,虎字辈的侯四爷和遂时杰,住在后院西北,主打一个两不相亲。他今晚,正是要夜访侯四爷。
约莫一刻钟,只听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朝着后院东北祭坛方向去了,江离振奋精神,借着夜色笼罩,朝后院西北方向掠去。
来到西北处,见几间孤零的院落中,只有一间亮着灯笼,其余都是黑漆漆的。江离细细查探了左近,并未发现守卫和暗哨,这才悄悄靠过去。小院的围墙并不高,他紧了紧衣襟,飞身跃上去。
屋里亮着光,窗户上有两个人影,似乎在坐着喝酒。江离足尖在院墙上一点,人已轻轻倒挂在窗前的房檐下。透过窗顶上开着的一线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屋子里的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壶酒,两个古铜色杯子。
坐在左边那人的面前立着一盏灯,半张脸刚好被遮在暗处,只听他幽幽说道:“十六年也不过一瞬,咱们听巴爷的主张,就算再坚持十六年,那也不算什么。怕只怕到头来,仍是镜花水月。”
坐在右边的人没有说话,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江离定睛瞧去,见那人方字阔脸,身披软甲,虽然是饮酒,却仍正襟危坐,显得胸腹极为挺拔,一双眸子炯炯有神,丝毫没有酒意。
左边那人又继续道:“我老蔫是个瞎子,废人一个,不消说了。但你遂时杰和侯四爷不一样,有你们在,这威虎寨终究不能被那姓杨的夺了去。”
江离心中一凛,原来那后院看守祭台的老蔫,竟在这里。听他的言语,对面坐的是龙虎寨左路统领遂时杰。
遂时杰提起酒壶将酒杯倒满,与老蔫同饮了一杯,才说道:“七哥,我遂十一是什么人,你和四哥还不清楚?咱们当年同在南楚,两位哥哥的吩咐,小弟我从来问都不问。就算如今到了这龙虎寨,侯四哥当家,你也曾是左路统领,我还不是一心一意看家护院?但今晚你突然前来,要我领着兄弟们去除掉杨二当家,这事却太大了,请恕兄弟不能奉命。”
江离大吃一惊,没想到这老蔫是个狠角色,竟然暗地里来劝遂时杰和杨云逸火拼。看来龙虎寨的内斗已经势成水火,局势变乱就在眼前。
遂时杰不等老蔫发问,继续道:“兄弟我这么说,绝不是贪生怕死。侯四哥和二当家的矛盾,并不是一朝一夕,如若细究起来,对错只怕难说的很。就拿这次四哥被那女魔头逼得远走,那魔头如今还在咱们寨里盘桓,可是寨中的兄弟们呢?十个里倒有七个不愿意出头,只想息事宁人。七哥,人心已经不稳了,咱们如果率先发难,就是理亏,到时候人心离散,这虎字辈就彻底断送了。”
老蔫半晌不说话,擎着的酒杯停在半空。遂时杰叹了口气,又道:“再说二当家,工于心计,贪权夺利,这些年来,大家都心照不宣,可若论山寨公义,倒真没什么大的过失……”
只听“砰”的一声,老蔫手中酒杯突然爆裂。老蔫霍地站起身,冷冷道:“既如此,就当兄弟今晚没来过。告辞!”说罢,立刻便往外走。
遂时杰连忙起身拦阻,老蔫一闪身,轻巧地从屋里晃出,身手竟是不弱。遂时杰只得连踏几步,抢在老蔫前头。老蔫冷哼一声,道:“怎的?要动手么?我虽然眼瞎了,手脚也还没断。”
遂时杰退后一步,惶恐道:“做弟弟的,岂有和哥哥动手的道理。我只是想说,咱们不轻举妄动,虽然二当家声势日隆,要拔了咱们南楚一脉,也是妄想。”
老蔫嘿嘿冷笑,道:“亏你说出这番话来,巴爷自建立威虎寨以来,何曾遭过今日这般挫败?侯四躲了不回来,你也在一旁冷眼旁观,如此这般,不出几日,龙虎寨必然易手!我老蔫把话放这儿,杨云逸要是不出手,你把我这颗头砍了去!”
遂时杰紧握双拳,大声道:“七哥这话实在有伤兄弟情谊,我要哥哥人头干什么?龙虎寨的事,说来说去,只有讲公义才能服众。且不说现在侯四哥不在,就算在,他肯定也不会铤而走险,公然与二当家决裂。七哥你太也极端!”
老蔫怒道:“我极端?极端的还在后头呢!当年南楚军团覆灭,数千武卒毙命,也没打醒你们这些温和派!好好好,我这就去找侯四爷,看他怎么说。要是也像你这样无动于衷,我劝他趁早投降,滚回南楚便了。”说罢,拂袖而去。
遂时杰也不多说,径直回了屋,坐在桌子前,良久未动。江离心想这龙虎寨果然寨如其名,好一个龙争虎斗。那老蔫疾言厉色,似个拼命三郎,遂时杰呢,稳重有余,却不免过于保守。他们原本是来自南楚,却不知盘踞在此有何图谋?
江离抬头向外望去,见夜色里老蔫奔行颇快,转眼便要消失不见,于是不暇细想,从房檐下倒纵而起,飘落院外,暗暗发力尾随上去。老蔫双目虽盲,耳朵却甚灵,听到身后有异,突然站住,一扭身,双手齐出,竟是一招擒拿手,直奔江离,出手方位丝毫不差。江离早有防备,身子一矮,就势往老蔫怀里一钻,手肘已撞上了老蔫的气海穴。
老蔫浑身酸麻,顿时动弹不得,不禁又惊又怒。以他的身手,本不至于一招之间即为对方所制,只是江离出手不按常理,寻常人过招,空门总是守备最严密的,极难为对方所乘,可是江离瞧准了老蔫看不见,偏行此道,放任空门不理,直取要害,反得奇功。老蔫只得认栽,恨恨道:“阁下好俊的身手,为何鬼鬼祟祟跟踪老夫?”
江离笑道:“鬼鬼祟祟么,只怕你也不遑多让,身手么,你倒是差了一点。”说着走到老蔫面前,只见他一张老皱的脸上,趴着个酒糟鼻,胡子拉碴,形容甚是猥葸。
老蔫瞧不见江离形貌,但听声音,知他年岁尚浅,奇道:“阁下年纪轻轻,应该不是龙虎寨的,深夜在此有何企图?”
江离道:“既是企图,自然不能告诉你。但眼下有件事,确实也只能劳烦你走一趟。我受人之托,来找侯四爷,可惜他偏偏不在。你既然知道侯四爷在哪,不妨给他带句话。”
老蔫动容道:“带什么话?”
江离道:“你仔细听好了,这句话只有八个字——裴玉郎说没见过你。”
“裴玉郎?说没见过你?这话什么意思?”老蔫问道。
过了半晌,却没听到回答。老蔫暗暗着急,正要再次询问,只听一阵劲风袭来,然后腰间一痛,穴道便解开了。他听音辨位,立即伸手抄出,将撞开穴道的下坠之物抓在手里,竟是一只玉镯子。
他侧耳倾听,四周除了细微的风声,什么也听不到。原来对方竟不知不觉间已离开了,只得长叹了一口气,将镯子收在怀中,悄悄沿着山寨的狗洞处往外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