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打发了老蔫,却不回去,从山寨西北角出来后,继续往前,来到山寨旁边的一片柏树林外。白天时他已问过,那塞北来的一男二女,正在此处暂居。若要知道其中是否有师娘,只需走进去一看。
他不愿硬闯,更提防有埋伏,进得林中后,便攀上柏树,徐徐掩近。此时夜已渐深,山风也息了,四下里又冷又静,柏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反而衬得林中格外清幽。林子并不甚大,几个兔起鹘落,他已成功来到一座小院旁,透过院外镂空的花墙朝里观望。只见院中分着南北,并不宽绰,居中有座八角亭,亭中悬着一盏微明的灯笼。北院小屋的窗纱上笼着淡黄色的微光,南院没有灯火,依稀只辨得出轮廓。
稍稍整肃,江离轻轻跳上花墙。正待进入,突然听见北屋有人调了几声弦子,接着便是陆陆续续的转轴拨弦,少时,一缕琴音从屋中透出。
这琴声初时较为平缓,宛若清泉汩汩,溪水潺潺,映照在温润的月色里,江离虽不懂琴韵,却也感到宁静闲适,便驻足细听。听了一会儿,更觉说不出的舒服,似乎自已正走在乡间的田园,那园中有数不尽的野花,各色各样,还有摇摆着的狗尾巴草。他边走边看,心中的快乐也越长越大,忍不住便要撒起欢儿来。
接着琴音突然一个高起,奔行而上,他的心也不由自主地一跳,朝远处的山野间跑去。那山野之上,风朗日晴,有绵延不绝的苍松翠柏,还有松鼠、狐狸和野猪。江离带着猎犬,在林中来回穿梭,甚是畅快。
可是琴音奔行终有穷尽,恰在他走上山颠,便转入下沉。此时山风变得呼啸,猎犬也无影无踪,四下竟突然成了悬崖峭壁。江离下不得山去,心中大感不安。他等啊等,只盼着高亢之音再起,便能恢复旧观,可是那琴音却似失了魂一般,越来越沉闷。天色阴郁,树木枯黄,凄风冷雨不绝而前。江离开始感到孤单,继而又开始烦躁,想要吼出声来,却使不出力。
只听琴音继续走低,渐不可闻,偶有一丝亢音,也似风中残烛。江离忽觉往日荣光渐行渐远,天地之间残存着的,只有无边无际的苦闷和寂寞,耳际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奔腾的洪流漫山遍野地朝自已扑来,想逃却无处可逃。绝望之际,喉头咕隆作响,终于“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一叫,登时便清醒,琴声亦戛然而止。江离擦去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定了定神,暗叫一声惭愧。只听北屋里收束琴弦,片刻之后,“吱呀”一声,屋门敞开,走出来一位女子。
江离注目瞧去,只见朦胧月色里,女子容妆闲雅,步履轻盈,身上裹着一袭白色毡衣。出了房门,径往八角亭走去。来到亭中,先静立了一会儿,神情肃然,然后走到灯笼前,轻叩灯笼五下,退回原地。接着五步一趋,三步一折,由外而内,在八角亭上穿梭缓行,直至每个角都循环八次,方才停下,神色间似有所悟。
江离看得出奇,站在花墙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只见那女子又重新回到灯笼旁,这次却轻叩灯笼八下,然后退回原地,改为沿着亭边绕行五步,转而斜行三步,可是接下来却连不上了,只好伫立当场,托腮沉思。
江离心想:“难道她在修习一门高深的武功么?怎的如此古怪?”当此之时,明月斜照,洒向庭除,地面如同起了一层薄雾。那女子静立亭下,一动不动,远远看去,便似一尊玉像,在月光映衬下,肌肤如雪,白皙透亮,半点血色也没有。
江离不禁看得痴了,忆起小时候遥望狐丘山时,总以为那山上有着仙女。在他感觉里,仙女是美的,是和蔼可亲的,直到师娘的出现,他才又觉得,仙女似乎是遗世独立的,是冷言冷语的。然而今晚,他又觉得了,仙女似乎是风姿绰约的,是骨秀神清的。
正出神间,却听那女子轻轻一叹,将毡衣拉得紧了些,似乎准备回去。江离回过神来,心道:“且去问问她姓甚名谁。”打定主意,从花墙上掠下。
不料还没落地,身后猛地传来一声闷喝,声如哑钟,接着一只重重的禅杖疾扫而至,江离一惊之下,只好闪身避过,又跳回花墙疾走。那禅杖却不停手,疾风骤雨般追着不放,几个回合之后,方显得吃力了。江离担心那女子趁机上前夹击,只得跳上房梁,转身再瞧,却见她旁若无人,径直走回房中,浑没瞧自已一眼。
江离蓦地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时之间有些无措。使禅杖那人在地上追击不到,将禅杖往地上一磕,也飞身上梁,轻功竟然一点儿也不弱。江离瞧在眼里,突然感觉这身法分外熟悉,稍微一想,便想起来,不禁叫道:“地藏鬼王?”来人一愣,拖着浓厚的鼻腔音道:“且住!你认得咱家?你是哪个?”
江离听到这鼻腔音,便已确定,这人正是地藏鬼王。只是许日之前“五鬼搜魂”在飞岬关上遭薛蛮儿擒住后,地藏鬼王和骷髅鬼使便被车夫押送去塞北了,如何又会在这里出现?莫非是他想方设法逃了出来?想起鬼王那滑稽的模样,江离笑道:“在下正是那日飞岬关里,用狍子骨拦你的无名小辈。”
鬼王微微一愣,随即恍然,便收了禅杖,朝梁下喊道:“薛姑娘,点子只怕是令弟的朋友。”
那女子“咦”了一声,本已进屋,却转身快步走到阶下。鬼王和江离不再对峙,一齐自梁上跃下,飘然落地。女子拱手行礼,朗声赞道:“好轻功!”
江离听在耳中,却不以为然:“只不过跟鬼王不相上下,怎能算好?”他并不知,这鬼王的本宗徂徕寺,在轻功的造诣上,已几乎不输任何一派的高手。话说当年徂徕寺中有位怀心和尚,善捉鸟雀,被寺里认为是不务正业。可这怀心和尚天资聪慧,竟因此悟得一套飞檐走壁的神功,因怕寺里嘲笑,取名曰“花拳绣腿。”言外之意,就是练着玩玩。渠料本寺高手以武论道,竟无一人及得上,这才开始重视起这套神功,重新名曰“落叶飞花”,成为徂徕寺不外传的绝学。鬼王虽不才,被徂徕寺逐出,可轻功的根底却在。
女子见江离并不回礼,微微一笑,一双妙目朝他细细打量。她亦不知,江离此时的脑瓜里,是一连串的自言自语,早将应诺回礼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兴许她只是随口奉承一句。”江离想着。
“又或者,她一个女儿家家的,根本没见过高手。”江离又想着。
鬼王却大笑道:“不打不相识,这位相公,嘿嘿,了不得!了不得!”边说边走到院旁一口古井里摇上一桶水来,又道:“薛姑娘,请这位相公屋里叙吧,外面冷,当心冻坏了身子。”
薛姑娘见江离似乎有些拘谨,便道:“小院简陋,公子见笑了,还请移步入内一叙。”说罢,伸手拉了江离的手,走进屋里。
江离迷迷糊糊跟进屋里,只觉屋中甚是暖和,这才注意到,原来房间四下都生了炭火,窗子是虚掩着的,空气流通顺畅,是以屋子虽小,却毫不气闷。
走进客厅,薛姑娘示意江离先坐,然后盈盈一揖,回内房去了。鬼王拾掇了茶器,取来茶壶注满了水,悬在炭火上。江离见客厅打扫得很是干净,堂中仅有一张矮桌,放着一把黑色七弦琴,此外别无一物。
过不多时,薛姑娘自内房而出,却已换下白色毡衣,身着淡黄色绸衫,头发挽起,发髻上插了一把墨绿色簪子。来到江离面前,又是团团一揖,邀了江离到矮桌前入座,自已挨着右边依次坐下。鬼王将火盆轻轻挪到桌前,沏了茶水,也在下手坐着。
江离瞧了一眼,只觉灯光之下,这薛氏女子更是容光照人,娇丽无伦,心中微微有些慌乱。鬼王心直口快,忍不住说道:“相公身手不凡,还未请教名号?”
江离这才拱手道:“在下江离,塞北人氏,二位见笑了。”
薛姑娘一听,眼中更是欢喜,道:“原来还是我塞北的少年英侠。却不知府上居于何地?”
江离有些尴尬,道:“这个嘛,鸡笼里。”
鬼王噗的一声,口中茶水喷出来,慌忙用袖子挡住,见薛姑娘狠狠看了自已一眼,立时又噤声,正襟危坐。薛姑娘笑道:“英雄出草莽,我早听说鸡笼里有一位锄强扶弱的英雄侠少,是个本地猎户,常常于山野间,吹奏一只笛子,可惜我两度去寻,都缘悭一面。”
江离睁大了眼睛,道:“在下正是鸡笼里的猎户。”伸手取了腰间的笛子,又道:“莫非真有这般巧?”
薛姑娘忍俊抚掌,眉间眼上,均是笑意,道:“无巧不成书,兴许是天公可怜小女子心诚,特意送了少侠前来一会。”
江离脸上一红,谦道:“姑娘谬赞了。”
薛姑娘却站起来,行至堂上,微微欠身,道:“小女子姓薛,贱名止柔,见过少侠。舍弟薛蛮儿,想必已见过了,那是个粗心大马猴,如有怠慢不周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江离起身还礼,回想起那日在飞岬关,曾与薛蛮儿对饮三碗,那薛蛮儿虽是锦衣,却也爽利洒脱,不拘形迹,心中大起知已之感,便道:“令弟那日在飞岬关上大战五鬼,真叫大开眼界。”
薛止柔听江离如是说,眼中浮现一抹霞光溢彩,转瞬又平复如常,问道:“不知我那弟弟可曾赠予少侠名帖?”
江离摇摇头,突然又明白过来,道:“姑娘是指青冠会么?薛兄弟确实曾盛情相邀,不过我那时正有要事……”他不肯说出自已那时之所以不接受,乃是心底深处,着实不喜欢世家子弟的作派。
薛止柔却道:“这个大马猴,回头看我怎么教训他!”说着从绸衫中取出一枚羊脂白玉,道:“说来也巧,我前番两次去鸡笼里,也正是为此。这枚白玉乃是青冠会主办方羊家许下的信物,芈孔王薛,各有一枚。凭此白玉,不论是何身份,皆可参会,且免于初赛。今日既见少侠,便请收下。”
江离心中迟疑,薛止柔又道:“少侠勿怪,此绝非私恩授受。如今江湖传承,正需无数英雄豪杰脱颖而出。”
江离听得这话,便不再推辞,接过白玉,看也不看,揣在怀中。突然感觉胸前一阵温香滑腻,那白玉滴溜溜滑到心口,莫名使他脑子里蹦出“温香软玉”这个词来,瞥见薛止柔正瞧着自已,不禁浑身一震,脸色绯红。鬼王见状,递了杯茶,问道:“江少侠可是热得慌吗?”
薛止柔瞧着江离突然变得有几分忸怩,似乎坐立不安,稍一思索,登时会意,脸上便也飞起一抹红晕。鬼王左看右看,嘀咕道:“难道我这火烧得太大了?”
房中静得出奇,鬼王端起茶杯,咕噜饮了一杯,道:“江少侠后来却去了哪里?”
江离得了个话题,当即将那日离开飞岬关后的遭遇一一道来,从被困狐狸大仙的迷魂阵,到假扮伙夫来到龙虎寨,从后山院的两桶清露,到柴房里的裴家公子,甚至替阿福教训秦七也都讲了,只隐去了披麻客一节。
薛止柔听得津津有味,当江离提起裴玉郎时,仍是面带微笑。可当江离兴高采烈地说起那一窝小山鹰,和那个中年文士,薛止柔却仿佛并未听见,眉间微皱,怔怔出神。
江离见状,便不再讲。鬼王催促道:“那一窝小山鹰到底怎么样?救下来没有?”
江离点了点头,眼神却始终向着薛止柔。鬼王也察觉不对,道:“薛姑娘,你在担心什么?”
薛止柔猛地回过神来,歉然一笑,道:“没有,少侠一路走来,的确精彩。倘有机会,定然再悉心聆教。适才只顾叙话,还未请教少侠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江离猛地一拍脑门,道:“哎呀,差点忘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原本是寻师娘来着,听山寨里的人说,有三位住在这里,身手不凡,便来看看。不知另一位是谁?可否引见?”
鬼王一拍胸脯,道:“没问题,那是三弟妹,江湖人称“暮雨潇潇”的秋慕雨。只是现下她不在这儿,等遇到了,一定给江少侠引见。”
江离记得在飞岬关时,五鬼的老三书生鬼才曾提到过秋慕雨,知她乃是折腰宫的前辈,便又问道:“这秋老前辈使的是什么兵器?”
鬼王一听,连忙摆手,道:“可不能这么叫,她虽然是弟妹,脾气可大着呢,听别人说她“老”,说不定立时便要取其性命。切记!切记!”
薛止柔扑哧一笑,道:“鬼王就这点儿好,吃一堑长一智。”
江离也笑了,便重新说道:“不知这秋前辈使的是什么兵器?”
“白蟒神鞭!”
话音刚落,只见白光一闪,鞭梢已戳到江离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