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花斑蛇已快到鸟窝前,人群中便有人诅咒和唾骂,更有人说花斑蛇乃是恶灵,此为不祥之兆,催促大家赶快离开。江离正待要走,忽然瞥见人群外有一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一身淡黄色狐裘,绾髻束发,手提袖炉,正饶有兴致地望着崖壁。这位中年人身旁不远处,还站着一人,身披鹤氅,只是年岁较大,花白胡子,满脸皱纹,静静地垂手而立,眼睛始终不离中年人左右。

江离看出这二人并不是和自已一起上山的龙虎寨寨众,心中有些讶异。正思索间,那中年文士突然回过头,两束柔和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转了个圈,江离瞬间觉得如暖阳扑面。那中年文士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又转回去继续看向崖壁。江离欲出言相询,但立时想到自已此时乃是龙虎寨的一名伙夫,岂能自露行藏,于是略一拱手还礼,便转身离开。

刚走出两步,只听那文士悠悠说道:“夫万物之衰荣兮,遵天道而无亲。怜山鹰之葬身蛇腹兮,徒奔走而无为。这位小兄弟,难道你也要和他们一般,只因一念不忍,就此一走了之么?”江离一扭头,见中年文士正是在跟自已说话,眼中温润有明,饱含期待。江离愣了愣,道:“不然呢?还能有什么办法?”

文士轻轻言道:“办法么,很简单。只要爬上崖壁,自能救得山鹰。”

江离笑道:“莫说这崖壁爬不上去,就算能爬上去,只怕也来不及了。”

文士摇摇头,道:“我观小兄弟走路时,身子轻盈,气息流畅,修为颇有法度,这崖壁虽陡峭,想来定难不倒你。”

听到这番话,江离不禁倒抽了口凉气。他自到龙虎寨后,连半点儿功夫也不敢展露,却不料竟被眼前这个文士轻松看破,当下默不作声,暗暗戒备。中年文士倒似并未察觉江离的异样,继续道:“至于来不来得及,这就要看山鹰的造化了。那蛇在石缝中虽然隐秘,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得手。”

此时众人皆已退散,跟他一道前来的阿喜因为见阿福吃了鞭子,不敢擅自离队,悄悄拉了拉江离衣角,也跟着离开了。没了众人在侧,江离实有心去试一试,或许真的能救下这一窝小山鹰,可眼前这二人他并不知底细,因此迟疑不决。中年文士又瞧了他一番,道:“小兄弟还有何疑虑?”

江离心想时不我待,再迁延片刻,小山鹰就彻底没救了,于是朗声道:“就算疑虑,也要等救下小山鹰再说。”一个箭步,已攀上石壁。那石壁虽说陡直,仍可寻到借力之处,更兼江离原本善于攀岩,没多久已爬上半程有余。

中年文士瞧着正攀爬而上的江离,眼中精光闪动,侧头问道:“天伯,你猜猜看,这少年能不能救得山鹰?”

“救得救不得,那要看相公之意,相公要他救得,他便必然救得。”

中年文士嘴角浮出一丝笑意,道:“我喜欢这个孩子,天伯,有劳了。”

一直静静站在文士身后的鹤氅老者忽然双手齐出,朝着崖壁虚点几下,只听嗤嗤轻响,本已爬到鸟窝近前的花斑蛇突然僵住不动了。中年文士恍若未见,出了会儿神,叹道:“天伯这一手,固然绝妙,可终究有迹可循。”那老者默默无言,脸上闪过一缕羞愧之色。

一刻钟功夫,江离已攀上了崖壁,径往鸟窝处去。来到石缝旁,往里一看,不禁又喜又忧。所喜者,一窝小山鹰都还在,那夹在石壁褶皱处的花斑蛇,似乎受了伤,已经爬不上来了。可鸟窝旁的石缝里,又是另外的情形,那里另有一只花斑蛇蜷曲着,头颈已经被啄烂。蛇的旁边,翻扑着一头体型硕壮的山鹰,也一动不动。江离瞥见那山鹰的腿上有齿痕,想来是和花斑蛇搏斗,被咬伤后毒发而死。江离心道,就算少了花斑蛇的威胁,没了母鹰,这些小山鹰在这里只怕也要饿死了,于是轻轻取过鸟窝,揣在怀中,慢慢从崖壁爬下去。

从崖壁上下来的时候,中年文士和天伯仍在原地。江离提着鸟窝,窝里几只小山鹰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他伸手抚摸着小山鹰稚嫩的鸟毛,那小山鹰以为是食物,张大了嘴不断地啄着。

中年文士将袖炉捧在手中,赞道:“小兄弟一念之仁,救下一窝小生命,真是可喜可贺。只是将它们取下来,不免有些童稚未消了。”

江离一边逗着小山鹰,一边将崖壁上的情形讲了,中年文士恍然道:“不料另有一番惊心动魄的情形,倒是我想简单了。如此说来,小兄弟是要亲自喂养这一窝小山鹰?”

江离摇摇头,道:“我打算送给阿喜。”

“阿喜?”中年文士奇道。

“阿喜是刚才跟我一起的役夫,他有个六岁的女儿,整天吵着想养鸟呢。”

中年文士点点头,盯着小山鹰看了一阵,道:“这小山鹰只怕是饿了。”

江离“嗯”了一声,道:“我去找点吃的喂它们。”

中年文士点点头,江离不及多说,便沿着山路搜寻。中年文士却驻足不动,看着江离消失在山际,缓缓道:“天伯,你怎么看这少年?”

“瞧着机灵,但观其言行,只怕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

“我倒不这么看,”中年文士道,“璞玉浑金,若调教得当,便是良才美玉。”

“相公胸襟宽大,见谁都是金子。但这小子身怀武功,却装作伙夫,恐怕别有所图。今天若放了他,不知会不会对咱们所谋之事不利?”

中年文士展颜一笑,道:“无妨。”

江离走了里许,寻到一个背风潮湿处,拔草翻石,颇费了些功夫,总算捉到了虫子,等喂完小山鹰,才想起来那二人没有跟来,于是又折回到崖壁处,却已不见二人踪影。

日已将午,江离匆忙砍了一担木柴,挑着回龙虎寨。秦七见江离回来,劈头盖脑一顿臭骂,直言因江离贪玩,做事毛毛躁躁,要克扣工钱。江离懒得计较,便去找阿喜,将一窝小山鹰拿给他看。阿喜又惊又喜,从厨上拿了些粮食,二人兴高采烈地躲在杂货铺喂小山鹰,玩得不亦乐乎。

午饭后,前寨派人过来,要江离和阿喜去演武堂帮忙。原来龙虎寨明日要设宴,须提前一天布置场地。山寨设宴少不了舞刀弄枪,演武堂最为合适。

二人跟随去演武堂。江离一路之上,只顾暗暗记下暗哨方位,待入得演武堂大门,方才回过神来,只见迎面是一堵照壁墙,足有一丈来高,由几块平整的花岗岩拼合而成,边角均修缮得方方正正。墙面雕了一副龙虎斗,左右各有几个大字:

“啸聚山林,须知忠义为先;演武切磋,勿要争强斗胜。”

绕过墙面,是一处宽敞平整的庭院。庭院的堂屋坐北朝南,檐下矗了几个武器架,歪歪斜斜的,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院子四角分别有个石狮子,向着院子中心。地上铺着石板,衔接处留了深深浅浅的纹路,整个院子好似一个巨大的棋盘。

江离和阿喜一进到院子里,便看到阿福正一瘸一拐地从堂屋中出来,左手提着石凳,右手擦着眼泪。阿喜忙迎上去询问究竟,阿福看了一眼江离,抽抽噎噎地讲了原委。却原来阿福上午在前厅烹酒,因为手脚不利索,取酒时把山寨的一名小头目烫了一下,那小头目甚是恼火,便打了阿福一棍,阿福匆忙间没躲开,又把酒器摔碎了。中午秦七回来,知道了此事,便罚阿福不许吃饭,下午到演武堂做工,工钱如数抵偿摔碎的酒器。

江离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要去找秦七讨个说法。阿喜见状连忙拉住,道:“小佶子,你别乱来,身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那秦爷跋扈惯了,咱们以后躲着他点儿就是了。”说完帮阿福看了伤势,又从怀中取出一块馍馍,递了过去。江离瞧见阿福腿上肿起一条血痕,更加气往上冲,转身便要出门。阿喜只得又道:“你就是去了,图个爽快,大不了你的工钱不要,可阿福还指望工钱养活一家呢。”阿福一听,连忙附和道:“小佶子,你……你可别连累我没了工钱。”

江离只好作罢,但心中着实气闷,便在庭院里四处闲逛。行至堂前,见堂中摆了一只大鼎,鼎后的香案,写着“忠义祠”三个金漆小字,香案左墙上由高到低放着许多小木牌。最上的那只木牌,颜色已经发黄,上面刻着“巴敢当”三个字,再往下一排有三只木牌,分别刻着“侯绪安”、“褚天雄”和“杨云逸”,江离心中一动,难道这上面写的是龙虎寨的头目?看来侯四爷真名乃是叫侯绪安。继续往下一排,有九个木牌,其中四个光滑无字,剩下三个的刻字被抹掉了,只有两个刻字仍在,分别写着“遂时杰”和“雷豹”,那“雷豹”显然是新刻上去的,想来这二人,乃是龙虎寨的左右路统领了。

江离心中暗笑,觉得这龙虎寨名堂甚多,可惜自雷豹及秦七以下,都是些市井之辈。那香案之上虽放有散香,江离却不愿去上,转而往香案右墙上看。

这一看,顿觉有趣好玩。原来右墙之上,是一幅壁画,画着一只色彩斑斓的狐狸。那狐狸双耳向后,怒目向前,似乎要从墙上扑将下来。江离觉得滑稽,走上前细细观瞧,见壁画空白处写着“玄狐庇佑,遗泽南楚。”下面留有落款:“巴恭俞平祈立”。江离不解其义,忖道:“也不知这巴恭俞平是谁?”

顺着壁画往下,是个梨花木柜台,抽屉并未上锁,江离顺手拉开,见里面有个和壁画一模一样的面具,画得惟妙惟肖,不禁童心大起,取出戴在脸上,学着壁画上的斑斓狐狸一般,半蹲在堂前,怒目而视。恰在此时,堂前一阵风过,吹起侧壁上的木帘,那木帘上悬着一个牛角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江离蓦地觉得一阵阴森之气,那壁画上的狐狸或明或暗,双目猩红,仿佛要泣下血来。江离暗暗心惊,忙扯下面具,但又不舍得放下,便揣在怀里,关了抽屉,若无其事地从堂上下来。

过不多时,演武堂又来了不少寨众,在院子东西两侧各摆了长长的桌椅,下首处排上许多石凳。将那歪歪斜斜的武器架擦了一遍又一遍,扶正立于檐下,命江离和阿福阿喜去挑来数十担水,将堂前庭下都洒扫一遍,最后沿着照壁低洼处置了两口大锅,以备烧酒煮肉。

直忙到傍晚时分,秦七才迟迟过来查验,挑了些细碎处,让拾掇得更干净些。众人又是一阵忙碌,秦七才终于满意了,令大家回去歇息。一名寨众匆匆赶来,在秦七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秦七便叫住江离和阿喜。那名寨众略一迟疑,又小声说道:“雷统领的意思,让秦爷带几个自已人,亲自去办。”秦七冷哼一声,道:“豹哥也太把细了,我随后就去。”

江离见秦七打发了众人阴冷着脸走了,便悄悄跟阿喜说:“你知道秦七要去做什么?”阿喜摇摇头,江离道:“是去后院祭坛取酒。”阿喜奇道:“你怎么知道?”江离神色间甚是得意,道:“他们小声说话,我听到的。”阿喜顿了顿,突然道:“小佶子,你可不要胡来!”

江离回到住处,看见对面柴门仍是紧锁,心中盘算了一番,又将白天看到的山寨布局回想了一遍,心中有了计较。吃了晚饭,阿福先睡了,阿喜喂了鹰,悄悄拉了江离出来,道:“小佶子,我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就拿这山鹰来说,那么高的地方,你能救了回来,只怕山寨的头领们也办不到。阿福不懂事,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其实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时候,来山寨帮工,都是侯四爷亲自安排,每次活儿也不多干,赏钱却着实不少……”

江离见阿喜说来说去,总归是想说服他不要惹事,便有些烦闷,好容易劝了阿喜回杂货铺休息,才一个人悄悄地出来,径往后院祭坛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