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气果然放晴,但空气中多了几分凛冽。渐近午时,微弱的阳光透过雾气照在雪地上,一点热气也没有。江离已饿了一天一夜,外围是冰天雪地,无计可施,只好沿着水潭查看。因为有温泉,潭面并未结冰,可是左看右看,潭中一片死寂,哪里有什么鱼?他虽有耐性,也不禁烦躁,突然心一横,扑通一声跳入潭中,径往潭底潜去。
潭水并不冷,他沿着潭壁往下潜了几尺后,反而觉得水中暖洋洋的,身上的寒意迅速消解了。又往下潜了丈余,光线渐渐暗下来,潭壁上延伸出犬牙交错的怪石,断裂处生着几株水草。他抓住水草,沿着潭壁转了一圈,希望碰碰运气,只要抓到一两条鱼,便能在这绝地多挨得一两天。可是转了一圈,竟然连个活物都没瞧见。他不肯放弃,继续向下,只觉水温愈来愈高,这潭中仿佛藏了一个大熔炉。四周黑漆漆,阴森森,水中压力越来越强,每一寸肌肉都似乎被铁箍套住似的,挣脱不开。
他寻了个潭壁凹陷处,将背抵住石壁,稍作休息。忽然感觉背上有一物微微冲撞,连忙起身,竟是一条一尺见长的鱼正沿着潭壁巡游,鱼鳞赤黄,尾巴还闪着粼光。那鱼似乎是发觉了危险,急往潭底游去。江离欣喜之余,也跟着往下游。可是眼前昏黑一片,那鱼很快便没了踪影。他只好攀住潭壁上的怪石,伸出手臂在水中来回搅动,静静地听水中动静儿。他曾听过瞎子摸鱼的故事,瞎子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在水底只要用耳朵听,就能辨别鱼儿的动向。果然,只听离他下方不远处水声有异,他算准方位,迅速扑过去,本想这鱼唾手可得,却不料扑下去时突然浑身一凉,热乎乎的潭水竟瞬间变成寒冷刺骨的冰水。他心中吃惊,手上动作便有几分迟缓,那鱼恰好贴着手掌滑出,钻入潭壁的石洞。
江离伸手去摸石洞,发现石洞处不断有寒流涌出,原来冰水正是来自这个洞口。他上下比划了一番,这洞虽不甚宽,却可容得一人进出,于是身子微曲,钻了进去。初时洞内只是横贯延伸,他跌跌撞撞前行一丈有余,石洞开始上行,但洞内有一股冰水不绝灌入,过了片刻,便觉奇寒彻骨,实在抵受不住,只好慢慢退出,从水潭快速浮出。上得岸上,仍觉得寒气侵体,于是缓缓调动内息,没多久,丹田之中升起一股暖流,才冲散了浑身的冷气。
这一来,抓鱼只落了个无功而返,但他并不懊丧,伫立潭边,反复想着水潭下的冷热两重天,心中萌起一丝希望。潭中水温,潭下水冷,那必是不同的水源汇集而成。此间有温泉,那么潭中石洞里灌进来的冰水定然来自另一处,只要那石洞能溯游而上,离开此地便大有希望。他决定再去探个明白,于是将破袄的皮毛翻出,贴着腰际绑好,将袄穿在身上,尽可能宽松,再次跃入潭中。将到石洞前,把破袄敞开,灌满水,在胸前紧紧系住,如此一来上半身便裹在一团温水之中,再也不怕冷水侵袭了,他摸到石洞口,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洞内依然寒彻,但有温水护心,尚可坚持。石洞蜿蜒曲折,但似乎无意与他为难,始终能顺利通行。黑暗中摸索了一阵,渐感水压减轻,他心中愈加坚定,继续前行了一会儿,突然石洞豁然,眼前一亮,竟果真来到一片开阔水域。与温泉水潭不同,这里水温偏低,但水体透明,一览无余。心花怒放之下,正要从水底出来,刚好瞥见不远处那条赤黄鳞悠哉悠哉地在水里巡游,于是悄悄追踪其后,算准时机,只一回合间便将其捉在手中,然后在水底一借力,身体直冲起来,离水面已近在咫尺。
恰在此时,一根细索迅捷无伦地冲入水中,卷去了他手中的赤黄鳞。这细索来时全无征兆,待他想要出手抢回,已完全来不及,正自骇异,那细索倏而又至,搭在他胳膊上缠了两缠,从索上传来一股大力,拉着他从水下跃出。他急忙朝细索来处瞧去,只见是一个身披麻衣的老人,苍颜白发,端坐在木板上,形貌看起来不过是寻常渔夫,只是这手甩索的功夫甚为高明。那赤黄鳞已被他拿在左手中,正乐呵呵地观瞧,右手里的细索兀自不松,直到江离安稳落在木板之上才卸了劲儿。江离拱手示意,老人却不做理会,将赤黄鳞剖开,去了内脏,洗了两洗,把鱼身切成小块,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火炉的铁盘中。那炉中火势正旺,鱼肉经过炙烤,香味瞬间四溢开来。
江离闻到肉香,腹中顿觉饥饿,但心知老人定不寻常,不敢造次,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晚辈江离,是塞北的猎户,不敢请问前辈大名?”老人没有回答,江离见状便将身上皮袄解开,将水挤出,走过去挨着火炉坐下。
老人瞥了他一眼,取了个瓷碗,从炉边煨得滚烫的瓦坛里斟出小半碗酒,递过去。江离原本就饥渴难耐,也不推辞,捧起慢慢饮着,只觉味道无比甘醇,酒力火旺,浑身也暖和起来。老人又从炉壁上取下火棍,拨了拨火苗,拿起刚才剖鱼的匕首,将铁盘上的鱼片翻了翻,见鱼片已然烤熟了,道:“有你一半。”说罢自顾自地先挑起一块,送入口中大嚼。
江离见铁盘被烤得火热,而铁盘边上放着一双木筷,便也不客气。两人一来一回,鱼片都下了肚。老人将瓷碗拿回,自斟自饮了一阵。江离见他少言少语,也不多问,环顾四下,发现自已所在是一处横亘在水面上的钓鱼台,由十几块厚木板铺就。台下水塘宽阔,水却不深,生着几丛干枯的芦苇,在风中轻微摇摆。离台不远处的岸边,有一间草房,想来是老人的居住之所。
过了一会儿,坛中酒已喝尽,老人放下瓷碗,眯起眼睛问道:“你是个猎户?”
江离点点头。
“侯扒皮的手下?”
“侯扒皮是谁?”江离问道。
“就是你们的侯四爷。”
“侯四爷?我不认识。”
“那你不是青峰山龙虎寨的了?”
江离摇摇头。
老人脸露疑色,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右手疾伸,快如闪电,食中二指直奔江离双眼。江离没料到老人突然发难,大惊之下只得举双手格挡,但老人并不缩手,将到之时,转指为爪,只一招便扣住了江离双腕。江离挣了两下,纹丝不动,连忙运起内力,可是腕际内外关穴已被老人捏住,内力无法贯通,解脱不开。老人慢慢捋起江离衣袖,看了几看,点点头道:“小娃娃倒没说假话。奇怪,奇怪!”说罢,放了江离双手。
江离既惊且怒,这老者实在是太无礼,倘若平时,定然要出言质问,但眼下处境未清,对方功夫又实在高出自已太多,只好不动声色。然而气愤之余,对老人的功夫也十分佩服,便淡淡道:“有什么奇怪的,难道这里只有龙虎寨的人才能来么?”
老人见江离反复揉着手腕,显然自已刚才拿住他双手时使的劲力有些大了,又想到刚才一试,他虽没有挣脱,可暗暗有一股浅浅溪流般的内力传来,劲道中正柔和,并不像一般山野间的少年猎户,便道:“那也不然,老夫在这儿已将近二十年,也不属龙虎寨。但龙虎寨把这方圆几十里划做地盘,你不知道?”
江离道:“我从塞北来,又不住在这里,怎么知道?龙虎寨很厉害么?比这狐丘山上的狐狸大仙还厉害?”
老人不答,听他提到狐狸大仙,便问道:“狐狸大仙?你是指——”老人抬手指向江离来的方向。
江离点点头。老人突然大笑道:“嗯嗯,不错,像,真像!”
江离见他上言不接下语,便问:“像什么?”
老人笑道:“没什么。你叫江离,师父是谁?”
江离道:“我没有师父。”
“那你这内功是谁教的?”老人奇道。
“我师娘。”
“你师娘是谁?”
“师娘没告诉过我。”
老人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不对,你这娃娃说谎!”
江离道:“我与前辈又不相识,何必去说谎。”
老人也想不出江离说谎的理由,只好道:“那这就奇了,刚才一试,你运劲时所用内功分明是玄天门的把式,可是据我所知,玄天门只收男弟子,且对修习内功规矩极严,你师娘如何会玄天门的功夫?”
江离突然想起前几日在飞岬关下,那个淄衣道人也曾说过自已的功夫有玄天门的底子,如今这老人又如此说,难道师娘所教真的是玄天门的功夫?可是师娘明明说这吐纳术是她悟出来的,难道是巧合么?
老人见他默不作声,神情也甚是疑惑,当下便不追问,双手撑地,从木板上起来。江离也站起身来,见老人正从木板上走下,不禁“啊”的一声轻呼,原来老人行走时竟是以手代步,下肢始终盘起,一动不动。下了木板之后,老人拾起地上细索一挥,缠上不远处的一只石柱,然后借力一荡,来到石柱下面,仍是坐着,朝后招了招手,示意江离过去。
江离来到石柱下,只见石柱上密密麻麻刻着许多文字和图案,跟教书先生的书目一般。定睛看去,只见上面写着许多穴位和脉络,中间以箭头相连,最上面的几幅图,箭头从胸至手,从手至头,从头至脚,从脚至腹,江离明白这是十二正经;再往中间看,是带脉,阴跷和阳跷,这些分属奇经;再往下看,有几处关键大穴,自列缺至鸠尾,分属络脉。图中几个重要的穴位上,还画着交叉的虚线和实线,江离思考片刻,揣摩不出是何意。
只听老人问道:“你每次修习内功,都是从胸前中府开始,经云门、天府、列缺、太渊,至少商,是不是?”
江离心中微微吃惊:“前辈怎么知道?”
老人见所猜不错,便道:“因为这本就是玄天门的内功法门。”说完伸手指向石柱上一处,江离走近一看,果然上面写着“玄天功法,起于中府”几个小字。
老人继续道:“人生天地之间,外感阴阳之气,内聚津液气血。气血随经,津液随络,表里循环,生生不息。你师娘想必也是这般跟你讲的吧?”
江离恭谨称是。
老人点点头:“那便错不了。这正是玄天门的功法总纲,讲究的是阴阳相生,表里相合,修炼时必须先从手太阴肺经开始,经十二正经循循而进,最后转入奇经,汇于络脉。你修炼这玄天功几年了?”
“七年。”
老人轻哼一声,道:“已经七年,才修到这般田地?”
江离脸上一红:“晚辈愚钝。”
老人沉吟道:“玄天功法修习之初,需要筑基,进境不快可以理解,但那也是一两年内事,之后便会一日千里,如果刻苦修炼七年,内劲少说也有江河奔涌之势,刚才那一下,老夫未必便能拿得住你。嘿嘿,莫不是你娃娃修练偷懒?“
江离脸色尴尬,道:“晚辈确实日日修练,师娘每年都会试功,不敢懈怠。”
“那真奇怪也哉,你说说看,这些年都怎么修炼的?”
“如前辈所言,晚辈修炼吐纳术时,从手太阴肺经起,然后转入足太阴脾经……”
“转入哪里?”
“足太阴脾经。”
“胡说八道!”
江离心中疑惑,道:“行功之时,由肺经循行到少商,不再回转,另起一脉,自足尖隐白,经公孙,商丘,血海,直达前胸周荣,这不是足太阴脾经么?”
老人道:“足太阴脾经不假,但从手太阴,转入足太阴,乃是阴阳失和,表里不继,这般修习,寒热交攻,早就一命呜呼了,你娃娃还能活到今天?”
江离不懂这中间的道理,只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