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老人似乎起了一丝好奇之心,又道:“不过天下事眼见为实,这般修炼虽说匪夷所思,倒也不是绝无可能,你便在这里练练,让老夫瞧瞧。”
江离道:“这里不能练。”
老人问道:“为何?”
江离道:“师娘交代过,吐纳术在行功之时,需要身处寒冷之地,如果没有寒气在外凝聚,练功之时经脉中的真气就容易走岔,导致身体僵住。”
老人“嗯”了一声,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道:“真是奇怪的修炼方法,不过这也不难,跟我来。”
沿着水塘转了半圈,只见西北角有一口井,井边有一条逼仄小路。沿着小路向上约五十米,山风陡然凛冽,江离走上近前,浑身不禁打了个寒噤,见老人以目光相询,于是点点头,踏实一处积雪,端坐其上,一边缓缓催动内息,一边取出腰间竹笛,徐徐吹奏。
大约吹了一刻多钟,江离精神一振,将竹笛收起,沿着小路走回来。见老人坐在井边一动不动,双眼微闭,便静静等着。过了一会儿,老人缓缓睁开眼,眼神中精光闪动。
江离拱手问道:“前辈明鉴,可察觉有什么不对?”
老人摇摇头,道:“运行周天完整,气息节奏也平稳,只是这周天顺序……咳咳,说来惭愧,老夫虽粗知各派内功的修炼方法,可如你这般修炼的,却头一次见。”
江离奇道:“这难道不是玄天功的修炼方法?”
老人道:“运行周天的法门,确属玄天功,可是运行的顺序,不符合玄天功的宗旨。那玄天门被武林称为南派玄功第一,所开创的内功,立意在于顺,但你练功时,自太阴、少阴、厥阴开始,转入阳明、少阳、太阳结束,和玄天门“顺阴阳二气而功成”之意大不相同。“
江离问道:“运功的顺序很重要吗?”
老人道:“自然重要。要知道内功修炼都是逆运经脉以聚气丹田,行功之时稍有不对,便会经脉大乱,轻者残废,重者危及性命。因此天下武道虽多,大都凶险至极,仅有少数能突破玄关,可即便是这少数,不是对天赋要求极高,便是修行上限较低。玄天门却不一样,其独创的阴阳二气修炼方法,能做到其路坦坦,其趋平平,其境幽幽,哪怕是寻常之人,只要肯努力,总能有所得益,不会误入岔道以致功败垂成。究其根本,便在于“顺”字。”
江离武学根基尚浅,听老人这番讲解,有些听得懂,有些却似懂非懂,只好默默用心谨记。老人见他默不作声,以为是听了自已一番话后,担心修炼方法,于是手一挥,道:“你娃娃不必担心,你这修炼方法乍看之下虽然凶险,但既修炼了七年,身体依然康健,可见并无害处。眼下虽然进境不快,难保以后不会突破瓶颈。”说罢,运起细索,借着细索之力,几个跳跃,又回到了石柱旁,盯着石柱上的经脉图怔怔出神。
江离跟着走回石柱处,打算再请教,却见老人端坐柱前,眼神或明或暗,口中喃喃自语,似乎在推演很艰深之事,于是住了口。抬头望见太阳西斜,想着今天是下不得山了,闲来无事,便四下走动。
来到草房前,只见板门虚掩,内里只有一个草铺,一只小桌,几个坛坛罐罐。信步踱到廊下,见低矮的屋檐垂着几条麻索,挂着几件麻衣,墙边挂着一件貂皮,脏兮兮的。顺着门廊往里走,有一块石板,上面刻着“寸心居”三个大字,应该是老人给这间草屋起的名字。
这老人会是谁呢?江离思来想去,却没有头绪。他初涉江湖,道听途说虽多,却都是些市井流言,以及江湖说书,并没有一位隐居山林的武林人物。塞北地面上的武林豪侠,还数费家镖局的费不凡,号称外功第一。中原的高手虽多,但听过名姓的,如“快剑”吴岱凤,“胜负手”羊欢等,武器和年岁又对不上。
“与其这般猜测,不如直接请教的好。”他打定主意,又走回石柱近前。老人见他走过来,说道:“去屋里拿坛子酒来。”江离折回去取了酒,见老人已回到钓鱼台上,于是将酒坛放在火炉边煨着,又取了些枯柴,才坐回到炉边。老人见他手脚勤快,倒也喜欢,道:“你娃娃猜猜我是谁?”
江离笑道:“正想请教,只怕前辈不肯说。前辈对武学见识极多,虽隐居在此,想必是江湖哪一门的耆宿。只是晚辈才疏学浅,看不出来。”
老人拾起身旁的细索,道:“老夫是用索的,江湖上用索的,怕是不多吧?”
江离道:“我早想过啦,只知道有一个铁索门,可是那铁索门功夫平常得紧。除此之外,使软兵器的高手,只知道我师娘一个,可她是用鞭的,手法劲力和前辈并不相同。”
老人道:“那是自然,鞭法注重截、扫、盘、戳,紧要处是在练下盘和步法。而索注重缠、套、点、旋,紧要处在手法和劲力。这两种软兵器看起来相似,实则大异其趣,起源也不同,鞭法是步战,索是马术。”
江离信服地点点头。
老人见他只听不说,料他所知有限,便道:“再给你点提示,老夫这一手索,拜江湖朋友所赐,得了个“离魂引”的名号。”
江离一听之下,脑袋轰然间好似炸开一般,从地上跳起来道:“离魂引?江湖传说中的阴阳无敌披麻客,踏雪飞霜离魂引?前辈你……你……”一急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老人笑道:“什么乱七八糟?阴阳无敌?还踏雪飞霜,嘿嘿,那是太抬举老夫了。”说罢,自顾自地斟了碗酒,咂摸咂摸地喝着。
过了一会儿,江离平静下来,道:“前辈莫怪,晚辈曾听江湖说书,说您老人家神乎其技,一把钢索一把盾牌,把江湖搅了个天翻地覆,只不过……”
老人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传言前辈已于二十年前身故。”
老人微微一笑,道:“那倒也不假,如今的披麻客,双腿已废,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江离之前见老人行路之时,或以手,或用索,心中已猜到三分,此刻听老人如是说,不禁大感歉然。老人却不喜见人怜悯,话锋一转道:“难得江湖说书的还能记得我,他们都说些什么?”
江离稍稍犹豫,道:“也没什么,只说前辈武功甚高,可惜误入歧途……”
老人“咣当”放下瓷碗,道:“误入歧途,嘿嘿,好一个误入歧途!”
江离不懂老人之意,只好恭恭敬敬地坐着。老人见他不说话,伸手指了指瓷碗,江离会意,把酒倒上,递给老人。老人不接,道:“夜间天寒,你也喝一碗。”又道:“你娃娃是个猎户,就算半个江湖人吧,既然听了江湖传言,那倒是说说,老夫究竟是何等样人?”
江离摇摇头:“晚辈不知道。江湖说书,大多数时候是为了故事好听,不免夹带私货,那些看法是不能作数的。”
老人没料到江离如此回答,道:“你娃娃倒有些脑筋。那你可知江湖传说里那两句什么阴阳无敌的,是什么意思?”
江离笑道:“这个自然知道。前一句是指前辈的名号和防身武器,前辈行走江湖身披麻衣,人称”披麻客“,手中有一把盾牌,叫无敌阴阳盾。后一句是指前辈的武功精湛,踏雪无痕,索如飞霜,离魂引自然指的是钢索了。如今离魂引晚辈已见识过,却不知那无敌盾在哪里?”
老人伸指在火炉的铁盘上一弹,震得嗡嗡作响,道:“这便是。”
江离一愣,没想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阴阳盾,已变成了火炉上的烤盘。老人却毫不在意,道:“多亏了这盾牌,这些年老夫才能吃点热乎的,不必过那茹毛饮血的日子。”
江离只好苦笑道:“前辈倒是想得开。”
老人见江离眉眼间有些惋惜,便道:“这防身盾牌虽是武林一绝,可练的是下盘功夫,老夫双腿经脉已断,早用不上了。”
江离好奇问道:“前辈的双腿是得了什么疾病么?”
老人道:“习武之人,便是得了疾病,也没有断掉经脉的,老夫这双腿,是二十年前被人以掌力震碎的。”
“掌力震碎?世间竟有如此强横的掌法,对方是谁?”
老人叹了口气,道:“你娃娃年岁尚轻,岂知世间高人?二十年来老夫避世独居,如今恨意已消,决计不再提此人名姓,你也不必问了。“
说话间,天色已完全黑下来。江离往火炉中添了些柴,抬头望向山际,回想起前几天身陷迷阵之事。见老人又饮了一阵,神色间已有醉意,便道:“前辈长居在此,可见过这山上的狐狸大仙?”
老人哧哧笑道:“那老狐狸么,老夫与他各有各的地界,两不相见。倒是附近龙虎寨那帮人,有不少折在他手里。”
江离回想起几天前在山腰上遇见的两个猎户,他们身手不俗,却不敢越过地界,想必是龙虎寨的人。但他仍将信将疑,道:“莫非这世上真的有狐狸大仙?”
老人道:“你是个猎户,依你看呢?”
江离道:“塞北的猎户都说有。几天前,晚辈路过此地,心想着亲自来看一看,自然清楚了。结果闯到一片奇怪的石林里,折腾了几天,才逃到这里。”
“那你看没看到呢?”
“看到了,只是一转眼又不见了。”
“既然看到了,那不就是有吗?”
“只是看了一眼,又没捉到,怎么能确定那是狐狸大仙?”
老人将眼一翻:“嘿,你娃娃口气不小。凭你的本事,还想捉到?那龙虎寨折腾了这些年,都还没捉到呢!”
江离霍地站起身,老人看他神色,知他不服气,又道:“捉鬼画符找道士,治病救人找医生,你以为自已是个猎户,便想来碰碰运气,可那龙虎寨的猎户还少了?”
江离默默不语,见老人眉间舒展,两眼发直,已醉了八九分,问道:“龙虎寨里究竟是些什么人?”
老人摆摆手道:“不过是一帮好勇斗狠的,来占山为王罢了,后来又来了几个,闹的厉害。你娃娃最好别碰上他们一伙。”说着将瓷碗放下,两只手慢慢地揉着身下双腿。借着炉火的微光,江离瞧见老人的双腿是用麻索捆住的,显然已失了知觉。老人揉了几揉,便停下来,道:“你娃娃要下山,最好便在夜间,这里往山下半里地,有个断崖,崖对岸是个拜台,属于龙虎寨的范围了。老夫凭手里的钢索,可助你过了断崖,之后若是遇上龙虎寨,却帮不了你了。”
江离拱手道:“多谢前辈。只是这大雪封山,已经没路了,待晚辈明天探了路,再找前辈帮忙。今晚恐怕要叨扰了。”
老人点点头道:“随你。那边有草屋一间,你可以去休息,老夫双腿不耐久坐,少陪了。”说罢挥起铁索,向草屋方向荡去,没几下已到草屋门前,顺手一推,便进屋了。
江离见炉火仍旺,又坐了一会儿,四下里又冷又静,水塘边上早已结了一层冰。他想了想,决定就在这火炉旁休息一晚。于是起身寻了块木头,挨着火炉放下,然后在火炉旁一躺,枕在木头上,刚刚合适。他因提防狐狸大仙,已有几天没好好休息了,此刻松懈下来,眼皮早已发酸,蒙蒙间见北极星又升了起来,却已什么都顾不上想,很快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