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转眼又将晚,江离吃了些狼肉,将狼血涂在破袄上以混淆气味,想起刚才两名大汉明明身手不错,却不敢追过断崖,甚至连过了断崖的狼也放过了没有射杀,显然是对这狐狸大仙很忌惮,不自觉地心中也有几分犹疑。他看着断崖上映着落日的余晖渐渐散去,四周愈发昏暗,那枯木桥本是举步间便可跨过去,如今却好似突然远了几公里。
怔了片刻,他突然对自已这般畏首畏尾很是不满,于是纵身跳上枯木,轻飘飘地过了断崖。
走过一片开阔地,荒草渐少,冷峻的山石连绵不绝向上延伸,他向上攀爬了一阵,发现有断断续续的血迹,心知是那头受了伤的狼经过,他并不打算去追踪那头狼,但狐狸大仙在哪他并不知道,只好一边察看,一边权且沿着血迹前行。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山上越发寒冷,四下除了一丛丛的山石,一览无余。偶尔走到险处,他抬头向上看,只见在银白的山体映衬下,天色清湛,只有浅月孤星,北极星闪闪发着光。
攀上一尊巨石后,山势本拟向上拔出,却陡然趋平。江离走在巨石上,踩到一凹凸处,伸手来摸,竟然是几个刻在石头上的大字,他一一摸去,摸到“请勿擅入”四个字,心想这一定是前人在此出言示警。他站起身举目前望,这里情形和山腰已颇为不同,雾气四起,茫茫一片,偶有山风扑面而来,带着浓浓的水汽。难道这山上有湖泊?江离熟悉气候,知道时下虽然已过隆冬时节,山间气温必然极低,如果不是湖泊,定然没有这般水汽。他继续向前走,心想那狐狸大仙多半就在湖泊附近,前行时脚步越发轻了。
如此又走了好一会儿,渐渐觉得不对。他常在山间行路,脚步轻捷,纵然这山体绵延再远,也该走到了,可是四周弥漫着雾气,根本看不清到了哪里,眼光所及,只有一丛又一丛的石头。这些石头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地上,一条小径蜿蜒其间,江离只耐着性子沿着小径穿行,每到一处转折,小径转了方向继续延伸,可是转了又转,折了又折,就是走不到尽头。
难道竟迷了路?他抬头望天,迷雾之中北极星已瞧不见,走到一处转折,心生怀疑,便扯下衣襟的布条,用石头压住,当成标记,然后如法炮制又标记了五六处。他边走边查看,假如走着走着发现了布条,那便是在兜圈子。可是又小半个时辰过去,始终没有发现布条。他不禁暗暗着急,脚步也越走越快,没多久额头上已沁出汗珠,伸手擦了把汗,心中猛然间警觉。他本是猎户,经常设伏一些“巨兽”,看到“巨兽”在陷阱里左冲右突,然而此刻自已这般没头没脑地打转,不正是落入圈套里的困兽么?他立即停下来,找到一处稍宽的地方休息。环顾四下,只见石林迭起,虽然杂乱无章,但都是一簇一簇地陈列,有三堆成一列的,有五堆成一列的,最多的一处,是九堆并列。他沿着石堆处查看,发现石堆之间另有二尺见方的石洞可以穿过,另一侧竟也有一条隐秘的小径,一明一暗,杂陈交错。他试着爬过石堆间的洞口,沿着暗路走了一会儿,在一处岔路口的石头上发现了残留的血迹,血还没有干透,应该是那头狼留下的,原来它也来了。
这是狐狸大仙布下的迷魂阵么?他知道自已陷入了一个奇怪的地形中,出路的紧要之处,应该是明暗两条路的切换,可是具体如何从明路经洞口转入暗路,又从何处再转回明路,他却无法知晓。残留在山石上的血迹很少,不能给他指路,而弥漫开来的雾气,又遮住了外界的一切。
他脑中飞速盘算,自已这般奔走,显然已经露了行迹,那么狐狸大仙随时都可能现身,或许已经悄悄到了身后不远处监视。常言道”遇险居高处”,他必须先找到一个较高的地方,才能更好地做防备。想到这里,立即爬上一处较高的山石,拿起石头重重地敲击,只听“笃笃笃”的声音响彻山野,凝神细听,回音自右手边而来,必是那里更高,于是从山石一跃而下,朝着高处急行,遇到岔路之时,便再次爬到山石之上继续敲击,通过回声调整方位。
如此一来,果然奏效,只一刻钟功夫,他居然穿出了石林,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直耸而上的山壁。和山腰断崖处不同,这里湿漉漉的,有泉水不断渗下,潮湿的地方长满了水苔,打手一摸,滑腻腻的。他沿着山壁向左走五十来步,复又是一丛一丛的山石,转而向右,大约百十步远,只见水汽腾腾涌出,他拾起一枚石头丢过去,听到近前有入水的声音,原来这里是一处温泉,只因雾气太盛,看不清全貌。
走出乱石堆,他已安定了三分,见到石壁处有水,更安定了七分。俗话说,有山有水有人家,虽然这里并非一定有人居住,但只要有饮水,便不至于渴死阵中。他仔细地查看,在山壁下找到一处水洼,凑过去喝了几口,味道甘甜,又试了试温泉的水温,心中大喜,跳入温泉池中,美美地泡了个澡,洗去浑身疲惫,暂时将狐狸大仙也忘到九霄云外了。
次日清晨,他早早起身盘查地势,只看了一遍,昨晚雀跃的心情霎时便跌到了谷底,心中不住叫苦。原来昨晚误打误撞来的这个地方,虽然已摆脱石林,却还是一处绝地。正面毗邻石林,是出不去的,山壁高耸湿滑,也不可能爬上去,唯一的出路在温泉池一边,可是沿着水池前行十几步远,便是一处深潭,被山壁围起,同样没有出路。他昨晚推测山上有湖泊,却不想只是个深不见底的水潭。
沿着水潭踱了几个来回,只见墨绿色的水面如一面镜子,虽然有水从温泉池中不断泻入,可是入潭便波澜不惊,看来这水潭不大,倒是深不可测。他只好再回到山壁之下,待了片刻,四下静悄悄的,连个鸟儿也瞧不见,不禁自嘲道:“这个鬼地方,就算狐狸大仙不来,过不了几天,自已就成饿死鬼啦”。想到这里,陡觉腹内饥饿,伸手入怀中,却空空如也,仅剩的一块狼肉也在昨夜落在石林里了。
晌午时分,山间气温回升,水汽淡了一些,可是石林之中却丝毫不见雾散。江离斜躺在水潭边,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正琢磨之际,突然水面哗然作响,他起身去看,登时大喜,那水面上响动的,竟是个野鸡脖儿蛇,这下可有吃的了。他屏住呼吸,悄悄挪动身子徐徐接近,生怕发出任何声响。这种蛇机敏异常,假如被它发现有危险,钻入潭中可就抓不到了。
眼见蛇儿游到近前,正要伸手去捉,突然身后传来两声“呜呜”长鸣,嘹亮激越,他一惊之下,扭头去看,只见百尺高的山壁上,赫然站着一只棕色的狐狸,体型似乎比一般狐狸大了一倍有余,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已看。那山壁直上直下,也不知它是如何爬上去的。江离只觉心口扑通扑通直跳,纵然他不肯相信,但这狐狸竟能立于绝壁之上,有如此神通,必是众口相传的狐狸大仙无疑。
他下意识闪入石后,稍稍镇定,向水潭处瞧去,只见本已唾手可得的蛇儿,似乎也受了惊吓,掉头往水潭中间拼命地游,转眼已经钻入水中,瞧不见了。江离惋惜之下,从石头后轻轻跃出,又望向山壁。这一望更是吃惊,原本还站在山壁之上的狐狸大仙,转瞬也不见了。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看花了眼,但接着便听到从石林中传出两声“呜呜”,和刚才的声音毫无二致,原来那狐狸大仙已经进入石林之中。
江离只觉浑身泛起一阵寒意。他自得师娘传授吐纳之术,跳跃腾挪固然已极为灵巧,耳目却也聪敏了许多,近些年在塞北捕猎,鲜少有猎物能从眼皮子底下逃脱的,也正因此,他才敢来到这狐丘山,跃跃欲试之际,实盼着要和狐狸大仙一较高下。可是刚打了个照面,那狐狸大仙如何从山壁上下来,如何进入石林,他竟是一无所知。四下查望,只见雾气中旷野如常,山壁之上也浑然一体,竟连个印记也不曾留下。这实是他踏入江湖以来遇到的第一遭匪夷所思之事。前几日在飞岬关的茅店中,虽然也曾出乎意料,可总能瞧出端倪,及时应对,可是这次,这狐狸大仙简直是来无影去无踪,难道真的成仙了么?猛然间想起前些年山下尸骨不全的几名猎户,更觉毛骨悚然。
他悄立在潭边大石上等了许久,始终不见狐狸大仙从石林中出来。晌午已过,阳光透过雾气照在水面上,隐隐有鳞光闪动,这潭中竟有些鱼儿。江离自忖眼下处境虽堪忧,填饱肚子却更要紧,否则体力不支,只有死路一条。他毫不犹豫褪了衣衫跳入潭中,不多时,抓了几条抛在岸上。
鱼儿并不肥美,但可勉强充饥,也算解了燃眉之急。食过生鱼,精力恢复了不少,他凝神戒备,可是直至深夜,狐狸大仙也并未露面。此后几天,情形也是一样,他一边想着如何脱困,一边趁着午时阳光透射到潭上,不断抓些小鱼,放在石头上晾干,好似一个山间渔夫。可是这水潭并不是很大,潭中鱼儿越捉越少,剩下的也都不再往水浅处游,有时费了许多功夫也只抓得一两条,不禁有些郁闷。而那狐狸大仙竟好像消失了似的,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尝试着攀爬山壁,可是每到丈余,便再也找不到借力之处,只得作罢。
又过了一日,山间突然转冷,午时不见阳光,鱼儿也都藏着不出来。他行了一会儿功,腹内热气上涌,走到水潭前,看着昏暗的山壁倒映在水面,心中甚是烦恼,拾起石头砸过去,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余音不绝。过了一阵,水面又平静如初,他叹了口气,坐回在石头上,不禁想起自已小时候孤身一人,有一次在雪原上迷了路,不幸陷落到冰层里,昏迷之中遇上师娘救了自已,此后师娘每年都会到雪原,有的时候待一个月,有的时候只有两三天,只是每次心情不是大好就是大坏。师娘一贯不苟言笑,只在教自已吐纳之术时,才会耐心地多说一些。平时自已想多关心师娘,说些生活里的琐事,毫无例外地被冷言斥责,可自已并不觉得委屈,因为在心中,师娘远不止是授业恩师,也是最亲的人。
“唉,要是师娘在,肯定不会像我这般无用。”他自言自语道。他曾见到师娘用长鞭卷在冰层上,转眼便能飘在十丈之外,自已莫说没有长鞭在手,就是有,也万万及不上师娘的神技。他计算着时日,从塞北出发,到今天已近十五日,师娘交待的事,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期限了,心中越发有些焦急。
傍晚,只听得远处山风甚急,竟下起大雪来。鹅毛般的雪片漫天飞舞,霎时间已是白茫茫一片。江离望着石林,见林中小路已被雪掩盖,想着明日雪一停,再去石林中试试,哪怕走不出去,也可以沿着脚印再退回来,总比这般坐以待毙的好。
第二天早上起来,雪仍没停,直到中午时分,才渐渐开始小了。江离来到石林前,不禁讶然,原来这雪下得过大,那石林非但连小路都不剩,便是一丛一丛的山石,也有大半被盖住了。刚下的积雪甚为蓬松,贸然走进石林,恐怕连自已也要淹没其中,自然不能再去。
眼看四周都已包裹在银妆之中,他知道只能继续等。山间温差大,天气若是放晴,晌午之时化去的雪水,便能在早晚间结冻,形成一层冰盖,到时石林之中哪怕雾气再浓,也不妨碍行走。可关键问题是,潭中已抓不到鱼,化雪之时山上必然寒冷异常,没有食物充饥,不知自已能挨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