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突然一阵沙沙的声音传来,仿佛是四脚兽在游荡。江离本已睡着,但身居野外,警觉已成习惯。他听到声音,心中一紧,若来的是棕熊,那可大大的不妙,于是悄悄起身,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只见两个影子迅速向山上奔来,又过了一会儿,影子越来越近,原来是两个行人。那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奔过山脊,走到山坳这边,只听呼吸略有些迫促,其中一人说道:“这儿风小,咱们歇歇再走。”另一人便也停下来,两人挨着路旁一堆枯草坐下。
江离远远瞥见这两人身形穿着不像猎户,心中大感奇怪,实在想不出除了猎户,什么人会在夜半时分来到这荒山野岭,过了一会,两人呼吸均已平静,只听其中一个人说道:“范师兄,你说师傅他老人家会跟咱们回山么?”另一人迟疑了一阵,道:“本门遭难,师傅势必不会袖手旁观,凭着掌门师叔的手书,他老人家也非回不可。只是……”
“只是什么?”
“唉,当年师门不和,以致师傅愤而远走,本门才衰微了。现今已十有年,咱们在掌门师叔带领下在西边是混了些微名,可是门内众兄弟多有芥蒂,这才导致门中剧变。这回请师傅回山,倘若师傅不顾念旧情,一心一意想着雪耻,那咱追魂一门还是祸福难料。”
江离心中一动,原来这两个竟然是追魂门人。他曾听人提到过,追魂门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门派,门内多有英雄人物,传至“天”字一辈时,出了一对师兄弟,师兄叫褚天雄,师弟叫屈天南,两人都是门中佼佼者,在武林中颇有侠名,号称“追魂双奇”,可是追魂门的掌门只能是一位,两人因此龃龉,最后竟弄得大打出手,门内师徒之间的裂痕就越发大了。追魂门有两大神功,一是暗器追魂钉,是褚天雄的成名绝技,一是轻功流云袖,是屈天南的看家本领。二人挟技乱斗,终于褚天雄技失一招,心中怨恨,便离了门中远走。此后追魂门又出了“追魂四杰”,但在江湖上的名气却差得远,这个姓范的师兄,兴许便是四杰中的范长龄。他们半夜来这里找师傅,难道威震江湖的褚天雄,竟藏身在这边陲的山野中?
只听他师兄弟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那姓范的师兄突然语声严厉,道:“孟师弟,若像你这般犹犹豫豫,咱们还来这里做什么?师傅就算不答应回去,你我二人手书既已送到,自回门中拼命便了,又有什么好担忧的。这就赶路罢!”说罢,站起身继续往山中而去。
江离瞧见二人转出山坳,便躺回洞中休息。他离了官道来到这山野间,本是想图个清静,顺便借着严寒修习吐纳术,没想到在这荒野间也还是能遇上江湖人物。那追魂门虽然名声响亮,但和他并无瓜葛,听那姓范的言语,虽有几分舍生忘死,但对门内之事多半颇有忌讳,于是也打消了要跟上去瞧个究竟的想法。
次日天光大亮,他从洞里爬出,并不急着赶路,顺着山坳直下山谷,细心观瞧雪地上残留的蹄印,不多时便抓了一只肥兔,用冰锥剖了,拾些柴禾引了火折,烤熟后美美地吃上一顿,这才继续在荒林乱谷中往南走。
就这样昼行夜卧,大约两日,便来到狐丘山。狐丘,乃是取“狐死首丘”,打猎的老人常言,塞北雪原上的狐狸通灵性,它们死时会望着南边那座银山,因此这山便取名狐丘山。山上常年积雪,远远望去便如水银泄下。猎户打猎有时也会靠近狐丘山,但往往并不上山,只因这狐丘山上有狐狸大仙,贸然上山会遭降罪。几年前曾有几个好事的猎户,相约一起上山,结果再也没有回来,岁余之后才在山脚发现尸体,却已残缺不全,身上散落着一丛丛的狐毛。此后便没人敢靠近此山,有一些猎户为了避秽,在山下修了神祗,以保平安。
江离却时时怀疑这山上到底有没有狐狸大仙。此刻既已来到这里,他大可沿着山谷绕行,只消一两日便可穿过群山,但他毕竟少年心性,平时和其它猎户一起,总是有长者领队,今日却只有他一人。“狐狸大仙会是什么样的呢?难道不由分说就杀人?且去瞧个究竟也好。”他一边想着,一边趟过乱石,径往山上去。
一路之上,他专挑险处攀爬,心中盘算着如果见着了,应该怎么表示没有恶意,万一大仙发怒,依着狐的习性发动攻击,那样的话,自已应该怎样走位才能更好地逃脱。这般边想边走,不多时便来到一处断崖,只见断崖宽约两丈,将山体截为两半,断崖上横了一棵枯木,想来是狐仙所置。他轻轻跃上枯木,站在木头上往下看去,断崖截面平整,直插下去,险峻非常。
他向来喜欢探险,此时天色尚早,于是在崖边寻了个陡峭处,借着一株藤条缒着往下。断崖绝壁向来是松鼠绝佳的巢穴处所,他贴着滑滑的石壁不断游荡,果然摸到了绝壁上的小洞,心中大喜,便继续摸索,又摸到了几个,于是将随身携带的碎布系在洞口做个标识,然后攀着小洞继续往崖底去,所幸这崖壁之上松鼠巢穴颇多,他估摸着如果万一遭遇危险,抓着崖壁的小洞不断向下,总能寻个便宜处脱身。狐的习性他是清楚的,在山野之间它们虽然机敏异常,但要说攀岩的功夫,总归还是自已略胜一筹,想及此,不禁大为得意。他小心翼翼地重新爬上断崖,坐在崖边的石头上休息。
山风不间断地吹,模糊之中却似带了些杂音。他倾耳细听,忽然听到“嗖”的一声,似乎是射出的箭,连忙站起身四下里张望,不大一会儿,只见山脚荒林中闪出两名大汉,手持弯弓,背着箭筒,正朝山这边奔来,手中弓箭不停,“嗖嗖嗖”又射出几箭,口中还大声地呼喝。
江离突然间双拳紧握。这里是狐丘山,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公然来打猎?他盯着两人身形,发觉这二人并非普通猎人,应该是身负武功,尤其是拉弓射箭时,劲力远非寻常人可比,那自不是从塞北来的打猎人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两人已奔得较为近了,林子渐疏,他定眼瞧去,赫然发现正前方百米远有几头狼正拼命逃窜。其中有一两头已经身中羽箭,渐渐跟不上,那两名大汉赶上来补上几箭,那狼便卧在碎石里不动了。只有最前的那头,借着地势左冲右突,那两名大汉连射几箭,却都落了空。
江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头狼,心中更添诧异。塞北雪原之上,最不缺的就是狼,甚至经常能见到狼群大规模地围猎。江离长居塞北,对狼更是熟悉至极,可是这一头狼,却显然与众不同。它虽然已被追得疲于奔命,可每窜几步,便会扭身改变路线,而这个改变,恰好使得它逃开羽箭的攻击。江离见它又奔上来几十米,此时看得更清楚,那狼似乎是学了某种奇怪的步法,左右闪避巧妙非常,即使是在一片空旷地,没有任何遮掩,仍旧随机地左跑一两步右跑三四步,几乎无规律可循,身后的两名大汉依次射杀了其余诸狼,逐渐赶上来。其中一个大汉站定,将弓拉满,瞄了几次,始终不能瞄准。
此时狼已奔至枯木前十余丈,江离心想,这狼应该是要过断崖了,可是断崖对岸的方圆百米之内,并无任何遮拦,只要那两名大汉赶上来,仍大有机会。可是这狼似乎已被追的甚为疲惫,只见它继续左几步右几步地往前跑,越跑越慢了,兴许过不了断崖,就会被射中。已追上前来的两名大汉,都已拉满弓,可迟迟不放箭。
江离不明白那两名大汉为何并不发箭,又瞥向那头狼,只见这狼虽然动作不快,可是边跑边不断地扭头打量,一双灵动的小眼珠子来回地观瞧。江离猛然间惊觉,这哪里是一头被追到穷途末路的狼,它的眼光灵动,显然并不服输着呢,顿时对这头狼心生好奇,不自觉地竟有些担忧它是否能逃脱来。眼见已到枯木边,江离盼着它能快速跃上枯木,逃到对岸,如果速度够快,应该能跑出羽箭的射程,可是那狼只是来回在枯木附近跑动,并不跃上去。难道这狼恐高么?江离忖道,不禁有些着急。那头狼来回又跑了几步,终于纵身向枯木上跃起。江离见此松了一口气,可立即觉得不对,那两名大汉引弓不发,正是在等狼跃上枯木。枯木狭窄,只要跃上,便只能进退,而不能左右闪避,那就成了活靶子。江离心道不妙,却也无法示警,眼见狼前肢已踏上枯木,只听嗖的一声,一只羽箭破空而至。
岂料那狼前肢刚踏上枯木,却又借力向外跳开,羽箭疾奔而至,竟射了个空。江离暗暗叫了一声好,那狼引出羽箭后,立即复身疾冲,稳稳踏上了枯木,展蹄狂奔。片刻之间便要过去,可是另一名大汉早已拉满的羽箭也迅速射来,那狼奔过一半,听到箭声,情急之下只得向对岸跃去,但为时已晚,羽箭如流星般射中它的后胯。那狼既无法跃起,一个站立不稳,向断崖跌落。
江离只觉心口莫名一痛,不暇细想,拾起崖边一束藤条疾甩过去,那藤条便如生了眼睛一般,直荡过去卷住了狼腹,借着风势往前一送,正好将狼送上对岸。藤条松开,瞬间便卸了力,松软地垂在崖壁上,江离伸手拾了几枚石子扣在手心,对刚才的一切恍若不知。两名大汉快速冲到枯木旁,并未察觉异样,见那狼已在对岸,正拖着后腿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其中一名大汉当即抽出一只箭,搭上弓便要射,另一名大汉忙伸手制止,道:“不可胡来。”然后沿着崖边踱了几步,并不追过断崖去。
搭弓的大汉眼睁睁看着狼消失在视线中,懊丧地将弓挂回腰际,道:“侯四爷的赏怕是领不到了,真他奶奶的晦气。”踱步的大汉倒是心平气和,默不作声地又走了几步,见崖边坐着个年轻人,陈旧的衣襟上沾着些许杂草,便走上前道:“小兄弟是本地的猎户?”江离心道且听听他们的口风,于是装出不经世事的样子,点了点头。那大汉又看了几眼,道:“这儿可不兴打猎,你没听过这山上有狐狸大仙吃人吗?”江离摇摇头。那搭弓的大汉走上前,瞪眼做出一副吓人的样子,喝道:“狐狸大仙你不知道?就是专门抓你这样的小子去吃的,他奶奶的,你不怕?”
江离见来人口气甚是无礼,便装作恍然大悟道:“你说这里也有狐狸大仙?唔唔,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不要紧的,狐狸大仙又不会抓我!”踱步的大汉听了,微微一愣,问道:“怎的就不抓你?”
“村里老王头告诉我的,他是老猎户,一晚上能抓二十只兔子。他说每逢过节,家家都要供奉狐狸大仙,否则狐狸大仙生气了,便要抓人。先挑那些不听话的,凶神恶煞的坏人,抓去吃掉。年轻人只要不学孬,都是不抓的……”
“这里的狐狸大仙和你们村儿的不一样,这里的专门抓你这样的,就问你怕不怕?”瞪眼的大汉不耐烦地打断道。
江离撇撇嘴:“要是专门抓我,怎么我在这里玩,却不见狐狸大仙来?”
那大汉伸手一指断崖上的枯木,“过了这木头桥,就是狐狸大仙的地界。你小子运气好,只因过不得这桥,才保住了一条小命。”他不知道江离的底细,只道他是个寻常人家的猎户,那枯木横在断崖上,孤零零地,下面又是深谷,一般人断然走不过去。
“我才不过去,那木头没准儿就断了。啧啧,你们倒是聪明,没冲上去追那头狼。不过可惜,那狼中箭却还跑掉了。”
那大汉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轻蔑道:“你知道个屁,这桥能拦得住咱家?”说着朝对岸望了一眼,不知怎的,突然有些不快,又恶狠狠道:“那畜生中了咱家追魂箭,早晚也是个死。哼,说了半天,你小子凭什么敢来这里打猎?”
江离佯装畏惧,又表现出强自镇定充好汉的模样,道:“这荒山野地,我想去哪去哪,又不是你的地盘,你管的着么?”
那大汉一听,嘿嘿笑道:“山野小子倒是狂妄,你看我管不管的着。”说完便伸手来捉江离。另一个大汉见状喝道:“连模,你胡闹什么。”见江离已经吓得一动不动,又道:“小兄弟,以后别再来了,这里确实危险。看你也不容易,这样吧,我们留一点狼肉给你,够吃个十天半个月的。”说罢拾掇起物事,两人并排下山去了。
江离等他们离开后,向山下走了百十米,见一处石头上果然放了两扇肉,过去提了提,分量倒也不轻。猎户本来就靠打猎为生,对方肯分肉,固然是因为收获颇丰,可这些肉实际顶得上一户人家半个月的口粮,算是很慷慨的了。江离取了肉,回到断崖处,扯下一部分留作干粮,将剩下的抹了盐巴,用藤条缠住,吊在崖壁上,心想倘若去中原办完事回来得早,这肉还尽可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