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间,老五勾魂鬼童已返了回来,他本来脸色是红润的,此刻却已变得煞白,只听他急急喊道:

“是那狗蛮儿,大事不妙。”

地藏鬼王一听,立即跳起身,手里紧紧握着日月铲,骷髅鬼使疾冲到门口,双手取下镔铁剑,书生鬼才的手中也突然多了一对精钢判官笔,索命鬼差指间的玄铁镖也蓄势待发。

他几人在茅店门口刚刚摆开架势,外面一人一马已来到茅店前院。

江离透过破窗看过去,只见一匹灰鬃马立于庭上,这马的毛色油光锃亮,尾巴有如流苏一般飘逸。四肢长而有力,马蹄上镶着金光闪闪的蹄铁,既野性,又华贵。

他继续向上看,坐在马背上的,是个手执银枪的少年。这少年一身软甲,一袭白色披风,头戴银冠,虽然是一副赳赳武夫的打扮,但他剑眉朗目,眸子里温润有光,颇有几分儒雅。他的肩上有一袭青绿色的缎带,缎带的另一端,是个扎起的小辫,朝天而起,如一个小喇叭。

江离看到这个小喇叭,觉得有些可爱,但也没看出其它任何不同。这不过是个大户人家的意气少年,鲜衣驽马,风华正茂。

这少年见到五鬼,挥枪直指,五鬼分别跃出,分几个方位站定。

地藏鬼王怒斥道:

“狗蛮儿,你为何苦苦相逼,难道爷几个真的怕你不成?”

江离心道,看来这少年有些来头,五鬼居然对他心存畏惧,却不知这少年是谁?

思索间,后边的马车也到了,车夫静静地坐在赶车位置上,并未下车。

马上的少年环视四下,出声喝道:“你们五个作恶多端,还不束手就擒!”说罢,长枪陡然向前刺出,直指骷髅鬼使。鬼使见状举起镔铁剑架住长枪,向前急冲,意欲近身搏斗。少年荡开镔铁剑,接着提枪横扫,迫使鬼使无法近身只能低头闪避。又不待鬼使闪避后站定,长枪随即变回原路刺向鬼使面门。鬼使迫于长枪威压,只好一步步后退。少年手中长枪如同流水般,鬼使连退几步却始终躲不开这如影随形的枪头,只听“噗”的一声,枪头已没入鬼使左胸。鬼使虚弱的脸上泛起惊恐的神色,一时之间竟忘了抵抗。

只听呼喝声四起,其他四鬼已纷纷出手。

少年不慌不忙收回银枪,他熟练地将枪柄向后一搠,砸落击来的玄铁镖,然后凌空跃起,举枪砸向书生鬼才,书生鬼才退一步站定,用判官笔点向长枪,那长枪便受了阻滞,少年借力又翻身击向地藏鬼王,只听”乒乓“之声接连而起,少年突然又跃回坐骑之上。他身体微伏,双腿一夹,马儿吃力向前冲,然后他猿臂轻伸,竟偷施巧计将鬼童抓在手里。

三鬼见一个照面自已人就一伤一俘,心中不由得发怵,不敢急攻而上。

江离看在眼里,有些吃惊,他并不是觉得眼前这位少年有多么神乎其技,而是这恶名远播的五鬼,竟然会如此不堪。他本已计划出手除去五鬼,还反复思量过很多种可能,却如何也想不到突然来了这样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举手之间便伤了一人擒了一人,不禁大觉无趣。此刻他只好反将自已想象成五鬼,来和少年斗技。那少年的一招一式,江离都看在眼里,虽有板有眼,却也不难应对,只是这少年锐气正盛,已夺了先机,场上的地藏鬼王,书生鬼才和索命鬼差虽然严阵以待,心中却已没了斗志。其实他们拼力一搏,未必便不能扭转战局。

只听地藏鬼王恨恨地骂道:“你这蛮儿,老子一没抢你财,二没害你命,你却一再为难,想黑吃黑吗?”

少年翻身下马,不理会地藏鬼王的质问,傲然道:“莫说你们这等渣滓,凡塞北之地,任何不平之事,我若遇上了,都要管一管。”

书生鬼才怒极而笑:“这塞北之地,又不是你家的,你倒来管,你以为自已是谁?”

少年的脸上浮出骄傲的神色,昂然道:“我薛蛮儿也不是谁,只不过是枪王的后人。”

三鬼震惊之下,都不做声了。枪王薛曼成的威名又有谁不知呢?江离却在心里哼了一声,果然是名家子弟,难怪派头这么大。

薛曼成,十六年前的塞北豪杰,使一把铁枪,威震边陲,连中原的各路英雄也要另眼相看,争相结交,赠了一个“北境枪王”名号,可见非同小可。可是自从薛曼成死后,薛氏逐渐没落,便少有人再将他们放在眼里。没想到今天追捕五鬼的少年,竟是薛曼成的后人,只是这铁枪已换成了银枪,多少有些人前显贵。

江离久居塞北,自然也知道薛家,但却从未拜访过。都说名家子弟多才俊,可名家子弟也都自负的紧,往往并不和江湖草莽结交。江离却正是出身草莽。他游历江湖,少不得听一些世家公子的奇闻秘事,但说到江湖豪侠,总还是草莽更显气概。其实世家也好草莽也好,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往前一百年,薛家的列祖列宗们,不也都是草莽么?

突然空中一声长鸣,一只雪雕凌空而降,落在少年的左肩上。那雪雕身型不算大,但浑身雪白,一双眼睛宛若冰晶,是冰原上最强的跟踪能手。江离看着这雪雕,知道是稀有的品种,心里好生羡慕。

薛蛮儿轻抚雪雕,走到地藏鬼王面前:

“去年六月,黄家七口遭歹人杀害;八月,闹市争斗,砍伤数人;十月,偷入一家当铺,被发现,杀了店铺一家五口;今年一月,劫了费家的镖,将费不凡打成重伤;一周前,伙同五鬼,也就是你们这五个,将我薛家运往中原王氏的一批金锭盗走,并杀害护送人员两人,重伤三人,至今昏迷。这些罪行,你可认?”

地藏鬼王见对方对自已的恶行竟如此清楚,心中惊骇,可脸上强自镇定:“那只是你爷爷我近半年以来的壮举而已。”

薛蛮儿轻哼一声,将长枪向地上一插,雪雕便飞上屋檐。他施起擒拿手,迅捷无比地抓向地藏鬼王。

地藏鬼王早有准备,精壮结实的身躯突然间变得轻飘飘的,他一边向后急退,一边挥铲封住薛蛮儿的快速一击,起身跃上垣墙,竟要逃走。

书生鬼才在这一瞬间也向后急退,他起步虽晚于地藏鬼王,动作却更轻灵,转眼已跳出院子。

只听“嗖嗖”几声,突然从破窗飞出几块脆骨,地藏鬼王和书生鬼才凌空之下只好挥动手中武器去挡,谁知这脆骨飞至身前,突然散开,二人只拦得一两块,其余的又撞向自身几处大穴。他二人大骇之下,不得不向下坠落,以躲过这一击。

如此,二人又落回院子里,都没有逃出去。

薛蛮儿不停手,趁机欺到地藏鬼王身前运指连戳,鬼王不及反抗,只觉胸口一疼,口中一咸,血已涌出,颓然跌坐在地上。

一击而中,薛蛮儿便停了手,朝破窗处瞧去,见窗边坐着一人,拱手道:“何方高人相助,请现身一见。”书生鬼才满脸怒气,也向窗边恶狠狠地看过去,刚才他在店内便已察觉这窗边的少年有问题,只是没想到他竟会在自已逃命的千钧一发之际出手拦截。

江离却不出去,只淡淡地道:“无名小辈,不敢有劳相见。公子手段高超,佩服佩服。”他已明白“五鬼搜魂”为什么要离开塞北,为什么说塞北变天了。但他不明白的是,凭五鬼如此平平无奇的身手,短短半年便能在塞北做下这么多大案,难道塞北竟这般孱弱了么?那费家镖局的费不凡,一双铁掌已久负盛名,难道真的竟然被五鬼截了镖,还被打成重伤?

薛蛮儿见江离不肯出来相见,便提了地藏鬼王,丢在庭院中,转而对着书生鬼才道:

“去年十月李家庄的一位姑娘被掳走遭到杀害,十一月绸缎庄的金库被劫,今年一月,费家镖车被劫的同时,费家也遭了难,费不凡唯一的女儿不知所踪......”

书生鬼才道:“不必说了,齐某敢做敢认。”说罢,弃了判官笔,只用一双肉掌,摆好架势。

薛蛮儿以掌对掌,正要出手,却听马车内传出几声铮铮之音。

原本凝神戒备的书生鬼才听到这几声,突然间脸色大变,似乎是遭遇了平生最可怕的东西,他的眼神中显出极惊恐的神色,两条腿也忍不住打起战来。江离透过破窗,一眼便看出这是猎物被追到走投无路时的样子,不禁大为奇怪,难道这马车上的弹奏之人,竟比这锦衣蛮儿更厉害?

薛蛮儿听到铮音,便静静地退到一边。

只听泠泠之音大作。书生鬼才双目失神,突然浑身一个激灵,额头上已渗出密密的汗珠。他颤巍巍地将右手拇指抵在自已心口,左掌化拳,直朝自已眉间击去,”砰“的一声,他向后退一步,然后如法炮制,又听得“砰砰”几声,连退数步。江离一惊之下,张大了嘴巴。他从未见过这种场面,这书生鬼才就好像一刹那间被夺了魂魄,居然自已打起自已来。但他旋即回过神,凝神看去,才发觉每一次击打自已眉心,书生鬼才脸上的痛苦之色反有所缓解。

眼看书生鬼才已将自已额头击得皮开肉裂,鲜血从脸上不断流下,马车内的弹奏却丝毫不停。终于书生鬼才左臂使不上力,无法再击打自已眉心。他脸上逐渐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口中不自觉地呻吟起来,身体晃动着去抓地上的判官笔,连抓了两下,却都抓了空。地藏鬼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有心帮他,拾起地上的铁判官,向他掷去,他伸手去接,判官笔却闷响一声,击断了他左臂。

只听“啊”的一声,书生鬼才叫出声来,他不顾左臂的疼痛,向前猛冲几步,扑倒在马车前,一头向马车的轮毂撞去。那轮毂外侧,是尖利的铁锥,这一撞之下,只怕便要毙命。正在这时,弹奏戛然而止。书生鬼才满脸血迹,狼狈伏在马车前,大口地喘着气。

马车内静悄悄的,过了一会,一个清亮的声音道:“齐慕华,你可知罪?”

书生鬼才挣扎着站起身,他脸上血迹斑斑,却也难掩愤懑之色,脸上青了白,白了青,最后道:“有本事就杀了老子,反正老子也活够了。”

马车内的人又道:“尊夫人已既往不咎,你何苦始终不回头?”

书生鬼才的眼中突然显出怨毒之色:“哼哼,要老子回去受那贱女人的摆布,休想!”说罢,拾起地上的判官笔,朝自已心口戳去。

“且慢!”薛蛮儿喝道,突然伸手疾点书生鬼才肩井穴。书生鬼才背对着薛蛮儿,又兼左臂重伤,这一招竟反应不过来,被薛蛮儿点中,力透背脊,登时便动不了了。

马车内却突然传出咯咯的笑声,同样的声音却换了截然不同的语气:“齐师叔,师傅说了,你如果寻死,她就昭告天下,说齐慕华没种,不是个男人。”

书生鬼才一楞,随即大怒:“胡说八道。”

地藏鬼王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声牵动胸口处一阵生疼,便是一阵猛咳。夺命鬼差见状,走上前将一粒药送入地藏鬼王口中,地藏鬼王止了咳,道:“老三,你这风流债到底怎么回事,那恶毒女人到底是谁?你可别堕了咱五鬼的威名,去当那没种的乌龟王八蛋。”

话音甫落,只见马车帘子微动,青影一闪,“啪”的一声,地藏鬼王竟吃了一记耳光。一个青衣少女,站在他面前五尺开外,斜着眼瞧着他。

地藏鬼王脸上登时便有一个小小的手印儿,他伸手一摸自已的糙脸,张口便要骂:“你他妈……”猛然见这少女又作势朝他打来,忙将双手捂住脸,那句“敢打老子”的话,便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