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原野的雾气还没有散尽,边陲的路面,冰雪也未完全消融,远远望去,白皑皑一片。
在一个土丘边,有一只狐狸悄悄地藏在料峭的冰碴下面,它的皮毛在晨曦中闪着几许银光,与周围的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
只见它机警的眼神盯着前面几尺远的地面,那里有一只灰雀,尾巴翘起,悠哉游哉,完全不知危险已经降临。
突然狐狸跳起来向灰雀猛扑过去。它的尾巴剧烈摇晃,身躯如利剑一般敏捷。眼看灰雀已无处可逃,狐狸却一个扭身,竟要逃窜出去。
这时从地下伸出一只手,恰好挡在狐狸逃跑的路线上,轻轻一捉,便抓住了狐狸雪白的脖颈。
“哈哈,终于让我捉到你了。”
一个少年从地上跃起,一脸得意。
这少年身穿银灰色皮袄,衣褶微旧,足蹬棉靴,靴头已有几分破。此刻他浑身沾满了枯草,膝盖上还蹭着污泥,但他浑不在意,一双透彻明亮的双眸好似一泓清泉,眉眼之间的笑意似乎让这原野也多了几分生气。
他轻轻抚摸着不甘心的狐狸,道:
“服不服?这五天,你可让我受了不少苦,从塞北一路跑到这边陲,没想到还是没甩掉我,哈哈。”
狐狸在少年手里不住地挣扎着,却始终逃不掉。
“去吧,长个教训,要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以后就没人抓得到你了。”
说罢,少年手一松,竟然将好不容易才抓到的狐狸放了。那狐狸如飞般窜出,跑出两丈远近,扭头朝着他叫了几声,便迅速消失在原野之上。
少年伸手抓了一把雪,在脸上揉了几揉,迎着初升的太阳,向中原走去。
这少年叫江离。
这似乎是个生活在南方温婉之地的人的名字,但江离却实打实地生活在北方。他在这塞外的雪地上,至少已生活了十年。十年的烈风酷寒,造就了他结实的身体和非同寻常的耐性。
他今年只有十九岁,但已很像一个成年人。
当然,他一笑,你就会知道,他仍不过是个孩子,因为他的笑,很温暖,很纯粹。
约莫走了两个时辰,他便来到飞岬关。
这是塞外通往中原的唯一关隘,如今却有些荒芜。两边高耸的山脊,光秃秃的,背阴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两山之间狭长的通道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三个大字:飞岬关。
这关上居然没有人看守,只在关下几百米的地方,有几间茅屋,突突地冒着白烟。
他信步朝茅屋走去,打算歇歇脚,填饱肚子。他身上的干粮本已不多,在和小狐狸斗智斗勇的时候,又在冰天雪地里奔行了几天,此刻已是饥肠辘辘。
走进店内,这家茅店是由简单的土坯和茅草搭建而成,客厅和厨房一体,房顶被油烟熏得黢黑,有一处修补过,显然是曾遭遇过风雪的侵蚀。
店里的热气却让人觉得温暖。
江离走到一处挨着屋檐的破窗前坐了下来,一个穿着破旧大氅的老人走上前来,手里拿了一壶刚热好的酒,笑着道:
“少年郎火力旺,这窗前风,可冷的紧。”
江离笑了,他取过酒,饮了一碟,酒味发酸,辛辣异常。
他朝店里望去。店内烟雾缭绕,西北角的矮桌旁,围了三个人。一个是须发灰白的道人打扮,穿着薄薄的淄衣,仿佛有点冷,正不断拨弄着身边的炭火。另一个面朝里而坐,却是坐在一个轮椅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若不是他的身前摆着一个酒碟,还真不好分辨是活人还是雕像。二人的另一边,是个普通打扮的小姑娘,个头不高,围着头巾,遮了一半的脸,正将一壶酒倒了一碟,递给那个道人。
那道人喝了一口,咂咂嘴,仿佛是吃了上等的美味,自顾自说道:
“寒气生浊,热气生清,又是一年呐。”
姑娘一边添酒一边道:“可不是嘛,弃儿叔能熬过这个冬天,真是不容易。”她端着碟子,送到坐在轮椅上的人脸面前,只听“咕咚”几声,碟子的酒已下肚。那人还是动也没动,也不说话。
江离也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他有心想聊几句,但又耐不住饥饿,只得先把店家端上来的一碗菜羹胡乱吞进肚里。
却听那小姑娘喊道:“店家,有小米粥么?”
老店家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黄黄的门牙,“才开春,等换防的人来了,才有小米吃。现在只有酸酒、野菜和狍子肉。”
“唉,这可咋办,弃儿叔只有野菜能吃......\"小姑娘低声叹气道。
”叹什么气,他一个冬天都熬过来了。还有一年光景,只要找到音圣,弃儿这病兴许还有救。“
”说得容易,咱们找了多久?”小姑娘还是一脸忧愁,“话说这音圣也真是个怪人,天涯海角都找遍了,却连个鬼影儿也没有……”
”嘿嘿,就你这毒舌,就算找到人家了,人家也未必肯医你弃儿叔。”
“他倒是先出来呀,哼!”小姑娘不服输地辩道。
原来他们是找音圣求医来着,江离琢磨着,却不知那个轮椅上的人得的是什么病?
正思索间,突然远远地传来一阵喧闹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只见一行人转过山角,朝茅店走过来。
领头的是个癞头和尚,身形宽大,脖子上挂着一大串佛珠,手执一把日月铲,看他风风火火的样子,绝不似个一般的吃斋念佛的出家子弟。跟在他后面的,是个瘦高个,面容憔悴,身披风衣,腰间悬着一双镔铁剑,走起路来膝盖都不弯一下。再跟着的,却是个书生,梳着文人常见的绾髻,没留胡须。他双手背在身后,悠哉悠哉,脸上却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诈。最后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那女子脸上毫无血色,白得吓人,那孩子脸上却红润有光泽,他二人手拉着手,并排走在雪地上。
来到店里,和尚打眼一望,找了个当堂的宽绰地儿落座,从长袍里取出一个包裹,“砰”地一声,掷在桌子上,包裹敞开了口,居然跌出几锭金子,他不慌不忙,拖着浓重的鼻腔,说道:
“大家看看该怎么分。”
身后瘦子憔悴的脸上立刻露出贪婪的神色。这次打劫,是他探得消息,做的计划,也亲自参与其中,分赃自然应该最多。他正琢磨着该如何为自已请功,却听书生淡淡地说道:“大哥做主,咱哥儿几个,还分什么彼此。”
瘦子脸上不悦,却什么也没说。
身后的女子和那个孩子走上来,将包袱里的金子全都取出来,在桌上推成一个金山。茅店里顿时一阵珠光宝气,老店家知道逢财莫问,便躲在角落里,看也不敢看一眼。
那女子开口道:“齐三哥的话我就不爱听,什么叫不分彼此?分到你兜里的钱,老娘我能花一分吗?还是实在点,该算的账还是要算。”
“就是,就是,四娘说得对。”那个孩子附和道,这声音中气十足,竟然一点也不像个孩子,倒似是个侏儒。
和尚的脸上肌肉动了动,他伸手往桌上一拍,“先来壶热酒,渴死老子了。”
大家也都纷纷坐下,老店家趁机端上来两壶酒,两大碟子肉。那和尚伸手取过肉大嚼,也不遵什么戒律。瘦子却只倒了碟酒,刚喝了一口,呸地吐了出来,显然不耐这酒的味道。书生模样的那人,来回张望着,偶尔看向江离,眼神中掠过一丝不安。
江离低着头,仔细地嚼着一块狍子脆骨。他暗自感叹江湖真是小,在这野地的茅店,竟遇上了这五人。
这五人,正是塞北臭名昭著的“五鬼搜魂”。自打塞北的主事人薛曼成十六年前在中原遭难,塞北便逐渐成了江湖亡命之徒的乐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这其中的盗匪,就以“五鬼搜魂”最有名气。
“五鬼搜魂”,乃是五个人:老大叫地藏鬼王,老二叫骷髅鬼使,老三叫书生鬼才,老四和老五分别叫夺命鬼差和勾魂鬼童。这五人既非师出同门,也没有结义之情,只是为了互相有个照应,便组了个队,以免遇上爱管闲事的武林豪客,被一一击破。
江离对他们五人的行止早有耳闻,因此一下便认了出来。他心下暗想,这五人作案奇多,想来功夫都不差,今日竟同时出现在这地面上,也不知是打劫了什么人的财物在此分赃。今日既然撞见,好歹也要想办法将他们收拾了。
他静静地坐在窗边,一边想计策,一边打耳细听他们说话。只见地藏鬼王大吃大喝了一阵,忽然长叹一声道:
“其实这金子怎么分是小事,大家今后作何打算才是大事。老二老三老四,你们都有啥打算?”
“还有老五呢,大哥莫非忘了?”孩子模样的勾魂鬼童不满道。
书生鬼才笑了,“你四娘去哪,你还不是跟到哪?又何必问。”
“塞北是变天了,那狗蛮儿追的紧,除非大家逃了以后都隐姓埋名,否则早晚不得好死。”老二骷髅鬼使愤然叫道。
“要我说,大家还是一条心,就在这边塞占山为王,只要那蛮儿找不到,倒也逍遥快活。”四娘夺命鬼差盯着几人道。
“这里?鸟不拉屎的地方,连这酒都他妈的一股骚味儿,老子宁可脑袋别裤腰上闯荡,也不在这受穷。”老二又叫道。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二哥你倒给出个主意呀?”四娘脸上颇有些不以为然。
老二也不答话,撇过头去看西北角的三个人。
“去处……倒也有。但只怕去了大家不一定受得约束。”书生鬼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帖子,递给地藏鬼王。
“小弟前几天遇到几个练家子,被我一通收拾了,从他们身上搜出这个玩意儿,本来也不值得一说,但现在兄弟们要离开塞北,这倒成个去处了。”
地藏鬼王将信将疑,打开帖子,反复看了,却没说话,顺手递给老二。老二看完,又顺手递给老四和老五。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吭声。
“说话呀,你们觉得怎么样?”老三问道。
“这……当了半辈子贼,现在改行给人看家护院,这主顾能答应?”地藏鬼王疑问。
“这个大哥不用担心。这帖子上的羊欢,乃是中原西余境内羊家的总管,江湖人称“胜负手”。这羊家在西余扎下根来也就这十几年的光景,实力尚不及芈王孔薛四大家。但羊家所谋者大,现在正广招天下好手,咱们投他,他就算不欢迎,也必然不会断然拒绝。咱本就求个安身立命之所,在羊家门檐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咱受他一回管,那也不算什么。”
地藏鬼王点点头,又缓缓看了看老二老四和老五,见他们都没什么异议,便把拳头往桌上一砸,“那咱就一道去投羊家。”
他这一砸,桌上的金锭纷纷跳起来,自动分出五份,大小不差,他伸手取了一份,老三见状也取了一份,老四和老五也各自取了一份儿,地藏鬼王从自已的一份儿里拿出两锭,放到老二身前的那一堆,说道:
“这次老二功劳最大,理当多给。但兄弟们都是刀口舔血,不能让兄弟们吃亏,承蒙大家看得起,叫我一声大哥,我自已多出点血,补偿一下老二。老二,这下你没意见了吧?”
老二瘦削得脸上闪出一丝惭愧,但手上动作却是不慢,转眼已经将金锭收入囊中。
四鬼见状都哈哈大笑。
江离见这几人虽各怀心思,但在财帛上倒也爽快,本来还想趁机挑唆离间一番,现在却也没了机会。他不明白这五鬼为何突然要逃出塞北,还说塞北变天了,到底怎么变天了,五鬼却都不提。
正琢磨着,突然风里带来一丝马匹的气味,他久居冰原,和动物相处日久,一下就分辨出来。于是倾耳细听,果然,几声极微弱的“哒哒”声传来,不大一会儿,从山角处徐徐走来一人一骑,再一细看,还有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五鬼本来就着酒肉一阵大嚼,地藏鬼王机警,率先停下来细听,接着五个人都察觉了,地藏鬼王朝老五使了个眼色,老五便站起来,人影一闪出了店门。
西北角矮桌上的三人却似乎毫无察觉,那个缁衣道人细嚼慢咽地吃着狍子肉,然后就一口酒。坐在轮椅上的那人还是一动不动,只等身边的姑娘一勺一勺地喂着野菜羹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