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很识眼色,她收起药瓶,低着头退到远处。

她视线总是忍不住往陆洲这边瞟,心中像是吃到了惊天大八卦,震惊的无以复加。

“你已经在为他收集那些奸佞顽臣的罪证了吗。”陆洲学着她,手中同样捏起一枚质感粗糙的棋子,问的很是自然,只是听起来却总觉吃味,可饶是这样,他眸中也是压抑不住的笑意,时不时便会瞥向她。

“我一个人自是不够,所以要麻烦先生,等我回来,那些人该杀该留,全在先生一声话下。”朝泠语气温和。

陆洲抿抿唇,心中叹气。

朝泠太心狠,对谁都是,她却又什么都懂,他时常觉得,她早就知晓自己对她的心思,否则怎么会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她摆明了自己是在利用,他却根本拒绝不了,也不想拒绝。

“…岑聿安…对你来说,到底特殊在哪?”他见过朝泠对待付白泽的态度,却也没有像对岑聿安一样,他很想知道答案,又害怕那并不是自己想听到的。

陆洲忍不住紧了紧手指,苍石棋子粗糙的表面碾过皮肤,带来丝丝刺痛感,却无法缓解他的紧张。

朝泠突然怔神,她缓慢的眨了眨眼,在他意味不明的注视下轻轻摇了摇头,“先生,你心不在这盘棋上,也没有继续的意义了,天色晚了,你该回了。”

陆洲呼吸滞了两秒,对上她不容置疑的目光,眸光变幻几瞬,他将手中的棋子缓缓撂回了盒子,这才扶着桌沿起身,“朝泠,你答应我的。”

他从上至下看着她,并不想追究她突然转移话题这件事,但是这个承诺,确实不能不要的。

“是的先生,所以不必担忧,好好休息。”朝泠点头,依旧是很浅的笑意,并没有丝毫动摇。

“……好。”不知为何,她明明是在肯定,可陆洲心里却依旧慌张不安。

她从始至终,没有喊过一次他的名字,客气的就像个陌生人。

但他只是应下她的话,便转身朝院外走,十几步路程,他走的缓慢,似乎是希望她会叫住自己,又像是想回过身再看看她。

可终究那个身影还是融进了黑暗中。

朝泠含笑望着他的背影,虽然穿了暗色宦官服,陆洲这人身形却依旧清灼,君子如珩,难掩其华,想必等他换了佳服,更是耀目。

朝泠面上从来都是处变不惊的,似乎什么都无法扰乱她,也没有任何人真的能走近她,是她自己将自己关在门外,怨不得任何人。

她没有继续等着那门被关上,轻轻叹了口气就又去看那棋盘。

【你答应他?】

“不可以吗?”朝泠将身上的落叶拿下来扔到桌上。

【那反派呢?】

“他跟我,本来就是两条路上的人。”朝泠裹紧了氅衣,语气淡淡的。

【那你也不该答应他。】它不觉得陆洲是适合宿主的人。

“可这样不是更简单吗?”朝泠站起身。

【才没有更简单……】系统声音放的极低。

“什么?”朝泠将手里凉透的暖炉递给白芷,有些听不清。

【…】系统沉默了。

没有等来回应。

奇怪的系统。

朝泠摇摇头。

“走吧,我们出去走走。”朝泠揣着一绒布袖套,对白芷说道。

她们从侧门出去,门外守了不少侍卫,见朝泠带着白芷,穿着打扮像是要出去,立马拨了一队人到她身旁待命。

朝泠也没有拒绝,她慢慢走着,看似没有目的的闲逛,可她越走,越像是在围着营帐转圈,并且越来越接近岳灵台,那块是女子清修的地方,但大多还是以各种理由贬罚的皇亲国戚,不多,其实也就四五人居住。

岳灵台风景极好,种满了银杏树,一直蔓延到朝泠的院落,她停了脚步,寻到一处凉亭,便遣他们去外头守着。

不知等了多久,从凉亭往下看,可以将北城尽收眼底,那连绵的艳艳灯火,仿佛洒了金粉的珠串,不断闪动着,堪称美轮美奂。

“将军好兴致啊。”不知过了多久,她眸中终于聚了神光,轻声道。

镇安将军表情不甚明朗,他拧眉看向亭中的嘉禾公主,眼神十分凌厉。

“将军看这北城多好看…”朝泠直直望着山下,语气飘忽,“这些灯的模样,好像将军那手串呢。”

镇安将军左手动了动,瞳孔骤缩,眼神瞬间尖利,瞪着朝泠的模样带起浓浓的杀气。

“将军,我们谈谈吧。”朝泠却似毫无察觉,突然转头朝他笑道。

那笑容镇安将军形容不出来,明明是张美人面,明明笑意粼粼,顾盼生辉,可他却觉得这人身后似是漫出了无数阴影,如同一张密布的暗网,令人望而却步。

镇安将军此刻冷静了下来,他朝手下人使了个眼色,迈开步子踏入了那方红亭。

镇安将军是个明白人,他比淑妃敢想敢做,朝泠的话句句在点,桩桩件件都像是将他调查了清楚,只不过听到朝泠最后以死谢罪的计划,他表情微变,目光沉沉的看了她一眼,她说的很诱人,但是他心中有自己的揣摩,朝泠太了解他,将他所有的事都摆在明面上,而他却对她不了解,只知道这个公主突然像开了窍一样,不再惹是生非,可她命不久矣,人多是在嫉恨的同时又带着几分可笑的怜悯。

“将军放心,我死后,会将这些秘密带到坟墓里去,或者,等到时,我在告诉你关于新皇的秘密,确保你一家平安,纵享举世荣华。”朝泠轻笑着。

“希望公主不要食言,否则老臣就是死,也要拉着公主府下水。”镇安将军声音低沉,言辞认真。

“我若食言,但凭将军处置。”朝泠特地敛了笑容,同样语气真诚的回复他。

镇安将军面无表情的审视她,很快就站起身请辞,随后直接大步流星的离开,心中却说不出的憋闷,这公主,明褒暗贬,一边夸赞阮家是何等荣耀,一边又说他们阮家看差眼跟错了君主,她了解的这般清楚,就像是在告诉他,同她合作,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朝泠送走了镇安将军,连带着亭子周围包围的兵也撤了大半,只余了她带来的那些,她刚深吸口气,突然心口一疼,她抓了手帕捂住嘴,忍不住咳嗽起来。

“殿下!”白芷跑过来,给她顺气。

“咳,咳咳,咳…”朝泠胸口剧烈起伏,她大口呼吸着想要平复下去。

“五皇子,您不能进去。”侍卫拦下想要冲过来的岑聿安。

朝泠与镇安将军交谈一直是压低了声音,仅亭子范围听得到,朝泠突然放大的咳嗽声惊到了岑聿安,他连忙朝里面看,但他的视角只能看到朝泠捂嘴弯腰十分痛苦的样子,于是情急之下顾不得任何警告,脑袋一热便想直接闯进去。

朝泠止住咳嗽,脸色阵阵发白,她缓缓直起身子,手脚发寒,此时只能僵硬的动动手指,将嘴上的鲜血悉数抹净,然后将手帕攥在手心。

她打发了白芷去喊他过来。

岑聿安一失去桎梏,立马一个箭步冲到了她面前,“姐姐…”

他心疼的蹲在她身边,从下而上望着朝泠,夜色昏暗,只有不灼眼的灯忽明忽灭的为小亭投一处光亮,可这么黑的地方,他却仍能看见朝泠苍白的脸,她那么痛苦隐忍,让他心口都揪心的疼。

“吹了风而已,五皇子不必忧心。”朝泠却神情疏离,看的岑聿安心中一顿。

“皇姐,要多注意身体…莫要让父皇担忧。”干涩的字一出口就消散在了空中,岑聿安喉结微动,声音沉寂哑涩。

朝泠站起身,岑聿安也随着站起来退后了半步,捕捉不到她的目光,她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他,他心中苦涩,抿嘴垂下头,细碎的发落到面前,挡住他寂然的眉眼,像是一头被丢下的小兽,只能伫立在原地,等着朝泠从他面前走过。

朝泠余光里是他低落无助的身影,有些扎眼,她掐了掐自己的指尖,依旧脚步轻缓的往前走。

侍卫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也随她离开。

岑聿安抬起头,痴恋又压抑的望着她的背影,在黑暗中,他寂静的像个幽魂。

他知道朝泠是不信任这些人,不想与他亲近惹来麻烦,她知道她不是有意的,但是真到了这一步,却远比他想象中难以接受,她陌生疏远的表情让他呼吸困难,好像有东西卡住喉咙一样让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毫不犹豫的离开他,他才意识到陆洲说的话是多现实,如果他成了废棋,那她就会毫不留情的丢弃他…

朝泠好不容易躺上了自己的床,终于减轻的痛苦让她得以喘过气来,她很快便睡着了。

“温宁公主,我们殿下睡下了,您明日再来吧。”白芷的声音有些模糊。

“什么时间了?”

【晚上十点。】

朝泠举起手盖在自己眼皮上。

“不行,你快叫她起来陪本公主看雪!你快去!不然我就打你板子!”温宁公主听白芷这么说,一瞬间不乐意了,她叉了腰,命令白芷。

“温宁公主,您不要这么无理取闹,殿下好不容易才睡下,您明日再来,好不好?”白芷头疼的厉害,这温宁公主颇有殿下以前的蛮横程度,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等明天雪都化了,你起开!”温宁公主伸手扯她,刚碰到她肩膀,就眼尖的看到了她背后的人,神色一亮,“表妹!”

朝泠拉开门,第一眼先看见外头簌簌飘着漫天飞雪,小院内的石板路铺满了银白,干净又素白,看着就冒寒气。

她放下手,扯紧了外衣,朝喧闹处看过去。

白芷张着手臂挡着温宁,温宁扒着白芷,表情兴奋的看着她,她的婢女在旁边扭着头似乎觉得这一幕不堪入目。

“殿下,是被吵醒了吗?”白芷听到门开了,立马回头去看,赶紧收了手跑过去,都顾不上温宁。

“你这丫头真是不知趣,表妹明明是听到本公主来,专门来迎接的。”温宁抬手敲她脑袋,嘿嘿笑道。

白芷一个躲闪不及硬生生挨下,转头就向告状。

“殿下,你看她!”

“你打回来。”朝泠扬了扬下巴,笑道。

“哎,本公主千金之躯,打坏了她可配不起!”温宁表情一变,连忙退了两步警惕起来。

白芷委屈的瘪嘴,捂着自己额头退到朝泠身边。

“去取件披风来。”朝泠将外衣穿在身上。

“啊,殿下真要出去啊。”白芷有些不情愿,外头雪虽然下的不大,但是冷得很,她咬唇,还是听话的乖乖去拿了衣服。

“还是表妹懂我,赏雪的乐趣,她们都不懂。”温宁粲然一笑,扯了朝泠就要往外头跑。

“哎,殿下!温宁公主,殿下还没收拾好呢!”白芷刚拿了衣服,就看见温宁那么不知轻重的拉着殿下往雪上踩,雪花直接落在了朝泠头上,她赶忙关了门追过去。

朝泠被她拉到偏门,停留之际,这才披上了那件白绒披风,她将帽子戴好,隔绝了落在头上的凉意。

几人从侧门出去,门外侍卫听见动静后转身,对上朝泠等人明显表情诧异,视线瞄向的方向,似乎是不明白温宁公主为什么会在这里。

“本公主和嘉禾公主要出去赏雪,你们就不要跟来了。”温宁公主昂着下巴吩咐道。

“公主,这不合规矩,属下们要确保公主的安全。”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有些难为情。

“规矩?本公主就是规矩,本公主可是你们北国的贵客,让本公主不开心,小心本公主去皇帝那里告你们的状!”温宁嗤笑一声。

“公主…”侍卫低下头并不想因此退让。

“既然温宁公主这么说了,你们就留在这里吧,温宁公主有自己的侍卫,不用担心,出了事,本殿会替你们做担保。”朝泠整理好自己的衣饰,语气十分随意。

“遵命。”侍卫抬头看看朝泠,然后抱拳领命,退到了一边。

“真是见风使舵,本公主说话他们就不听,表妹说话就顶用。”温宁咂舌,撇撇嘴。

“公主不是要去赏雪吗?”朝泠不做解释,适时提起此行目的。

“哦对,快!这雪配这银杏树可好看了!”温宁立马被带走注意力,一把扯住朝泠的手腕,提起裙子往后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