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朝泠分得一处僻静院落,靠近后山,很幽静的小院,有侧门可以直通后山驻扎的军营。

她被一小僧领了去自己的院子,小僧伸手为她推开门,双手合十鞠躬后便离开了。

现在天色微沉,正是各宫领斋饭的时候,白芷见朝泠回来,赶紧上前给她递了个暖手炉,“殿下,饭菜都备好了,比宫里的要简陋些,但总算有盐味儿了。”

朝泠接过那暖炉,轻轻颔首,朝寝殿那边走。

依旧是些素菜,比不得宫里精致,但是僧人们吃惯了素菜,手艺比有些御厨都好,这些菜也比宫里的要多些烟火气息。

“到了这武灵庙,反倒比宫里要轻松些,神武卫在庙外驻扎,殿下要是想出去走走,可以喊一队神武卫来。”白芷见她快吃完,把煨好的汤药端上来。

朝泠瞥了眼那碗药,已经不做反抗了,她放下筷子,端起碗,仰头喝完药汤,然后接过白芷送来的帕子擦擦嘴。

陆洲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偷摸去了朝泠住处,神佛重地,不能见那等肃杀的血光,所以军队都在庙外守候,为了典礼,出行又只带了将将够用的太监宫女,魏常志用不上他的眼线,现在是最好的时间,他可以不用顾虑太多。

况且,他是有正当理由的,他要问问下一步该怎么办不是吗?所以,这算不得冒进……

陆洲平复好心情,伸手敲门。

白芷应声去开门,看到陆洲时明显一愣,然后侧过身让开了路。

寺庙的院子,不能指望有多么豪华,这处院子更像是一平常的人家小院,院外种着一棵银杏树,树干挺拔,枝繁叶茂,铺天盖地的金黄色洒满了半个院子,风吹过,扇叶簌簌作响,寂静中又透着几分清闲,与寺庙悠悠香火气息相得益彰,净是一片安乐闲适。

陆洲进了院子,率先挑了视线去寻那个身影,微斜的日照努力的将银杏叶暖光挤进促狭的小院,他目光顺着看过去,那人披着一件厚重的月白氅衣,垂眼在看一盘每个院子都备了的棋局,她眉眼间皆是娴静,金线落在她身上,竟都显得有些暗淡。

一派悠然寂静,这场景美的像幅画…

陆洲眼睫轻颤,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这样安逸悠闲的生活,其实……也不错……

陆家得到太多的落井下石,所以他这才想让那些人能得了惩戒,可他其实一直知道陆家只拿他当个活字招牌,从不曾真心待他,他本身对名利无意,更不愿投身这世俗纷扰,从前是,如今也是……

她现在这样平和又散漫多么难得,她难得停下脚步,肯看看周围风光,他竟一瞬间腾升出陪伴的念头…

“许久不见,先生。”朝泠早听到门口的动静,她没有转头去看,根据脚步声便能猜的差不多,陆洲的脚步声永远都是踏实的,但与吴煜不同,生性自由的陆洲,步伐中往往带着些轻快,只是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踯躅不前。

“听说你晕倒了,是因为孙擎?”陆洲并不意外她这般肯定的语气,他垂了垂眼,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快走了两步,竟有些迫不及待到她身边。

“也可能是因为挂念先生,忧思成疾啊。”朝泠轻笑,抬眼去瞅十分自然坐在她对面的陆洲。

“…还能开玩笑,看来是没事。”陆洲一怔,眸光有些闪烁,笑意跃然。

“事情还没有做完,自然不会有事。”朝泠挑眉,眼中流光瞬息,复又低下头看着石桌上的棋局。

“也不怕积劳成疾。”陆洲半垂了眼注视对方,面上笑意犹在,眼神中却多了些不一样的情绪。

“有劳先生忧心了。”朝泠没往心里去,她抬手将棋盘上落下的银杏叶捻起。

“接下去要做什么?”陆洲视线放到她素白的手上,淡淡问道。

“随军征战,”朝泠转了转手里的叶子,轻轻将它丢弃到一旁,“然后造反。”

“你一个多走两步路就吐血不止的公主,要怎么跟着出征?”陆洲睨了一眼飘落的叶子,又将目光转到她身上。

“贿赂镇安将军啊。”朝泠笑弯了眼,语气轻巧,把陆洲听的一阵无语。

“那是军武世家,你以为是什么贪财逐利之辈吗?你别开玩笑。”陆洲叹了口气。

“先生该比我更了解啊,我们大名鼎鼎的陆黎师。”朝泠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伸手拢了拢氅衣。

“贵妃无后,镇安军势力渐微,连他唯一的儿子也因为要暂避锋芒,参军都不敢。”陆洲心中沉吟,徐徐说道。

“皇家要断他的后路,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血性难除的镇安将军呢。”朝泠语气轻飘飘的,“这五灵山,宝贝多着呢,裕太妃…不也被逼的剃度出家躲了进来吗。”

“这种秘辛,你从何得知?”陆洲倒没太惊讶,他并不是没听过这种传言,裕太妃与镇安将军曾有一段过往,只是从未有人求证,看朝泠这般笃定的模样,像是坐准了这传闻。

“我说是刚才参佛时,神佛告诉我的你信不信?”朝泠眨眨眼。

“你又胡说。”陆洲皮笑肉不笑,你看他信不信。

“呵,他不会不答应,毕竟事成之后,他还是他美名远扬,忠肝义胆的大将军,仗打赢了,昏君也让位了,还能落得个忠良贤名,再不用缩着头做人,实打实的好事,有什么拒绝的理由。”朝泠轻笑一声,声音却平静无比。

“没有别的办法?”陆洲抿起唇,目光凝重,她完全没有在意自己处境吗。

“没有了。”朝泠还真认真想了想,然后摇头,镇安将军死在远县,原因是魏常志撺掇四皇子沟通外敌,谎报了军情,等到了远县才发现对方是己方军队两倍有余,城中还截断了粮草,内忧外患,根本无力回天,随后魏常志拥护四皇子上位,暗掌实权,被吴国东营国吃的渣都不剩,她必须去,这场战事不可控因素太多,她必须确保外患清除,才能收拾这些不安分因子。

陆洲笑容渐渐挂不住,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默不作声地垂眸去拿白棋。

朝泠勾勾唇,也不再开口,伸手摸了一枚黑棋,思虑片刻后便落在棋盘上。

白芷站在门边为他们把风。

直到烛光燃起,夜风习习,胜负仍然未分,陆洲却难得寻着对手,他也想心无旁骛的下棋,但是这件事一直在他心头转,让他不堪其扰。

“这几天,会有刺客突袭,你让岑聿安护着惠贵妃,可以受伤,但不要伤了性命。”朝泠语气漫不经心。

“你……知道的还真多。”陆洲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无奈摇头。

“是啊,不然怎么能找上你呢。”朝泠也就这么承认了,毕竟是手握剧本的人,算是她的金手指了。

“不过,若是以前,我断是看不上你的。”陆洲说话放开了许多,此时两人更像是相识多年的挚友,说着不着调的话。

“那还得多谢先生看得起了。”朝泠转着手里的棋子,浑然不在意他的调侃。

陆洲心情平静了许多,他眸底幽深,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不过你同我说这么多,不怕我泄密吗?”陆洲说这话时沉静的眸光微动,零零碎碎散着些不自知的期盼。

“怕啊,所以,我给先生下了毒。”朝泠弯眸,声音清浅。

“什么?”陆洲脸色顿时铁青,拧眉看向她,有些不敢置信。

“先生不用怕,不会比我先死的。”朝泠说的轻松,陆洲看她的目光却诡异至极。

“什么时候?”陆洲脸色难看,心中一时间无比复杂。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朝泠状似思考一番,弯起唇轻声言道。

陆洲越听眉头皱的越紧,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想放过他,他答应便皆大欢喜,他不答应,便想直接弄死他吗?

他忍不住冷笑,“你可知我会解毒?”

“不重要,先生既站在了我这边,我自然将解药双手奉上。”朝泠并不慌张,她是想他死来着,但是系统不让。

“朝泠……你很好。”陆洲气的咬牙切齿,看着她笑意惺忪的模样却又骂不出口,甚至于心底其实都没有自己想像的那般生气,反而更多的是哭笑不得。

“先生…好气度。”朝泠看陆洲好像没有生多大气,她不禁有些疑惑。

如果是她被下毒,她不让对方付出代价,也绝不会再帮对方。

“解药呢?”陆洲压低眉头,声线也沉了几分。

“白芷。”朝泠竟也真的不藏着掖着,她视线落在棋盘,出声唤来白芷。

白芷应声走近,从袖中摸出一瓷瓶送到陆洲面前。

她这般坦荡,倒是让陆洲更加不解。

“你不怕我解了毒便出卖你?”他不知心中在想什么,目光扫过那瓷瓶最终还是落在她身上,见她神色如常地琢磨棋局,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先生何必做这种假设,你应知,我总有办法让你开不了口。”朝泠笑意舒然,似乎他这种假设十分可笑,她话说得直白,却也不想伤了陆洲的心,末了,她还是添了一句,

“我仰慕先生,所以也不愿同先生争得你死我活,下药只是无奈之举,先生莫要怪罪。”

“你这样的仰慕,还真是不一般。”陆洲心中腾起的怒火随她后半句话落下也一同熄了下去,他竟真的怪不起她,莫名其妙,却也…意料之中。

“先生服下解药,便不要动怒了,等我回来,自然任凭先生处置。”朝泠唇边笑意向来蛊人,如今请罪的话听着却有些像情话,落在陆洲耳中猝不及防烧烫了心。

陆洲哑口无言,心间直跳,连带最后那丝怒火也灭了个一干二净。

“偏你能说会道。”沁润心脾的音色暗暗藏着不为人知的意味,他又气又无法的剐了她一眼,却不带多少怒意,只是单纯的埋怨。

朝泠闻言笑笑,兀自低头下棋,并不好奇他为何不立时服下解药。

白芷举着那瓶解药送也不是收也不是,颇是为难的看向朝泠。

“先生不收下解药吗?”朝泠捻着棋子,淡声问道。

“我怎知你这是真的解药?”陆洲目光如雾,轻轻放在她身上,她卸了钗环,与白日相比,素净许多,看着却更没了多少烟火气,好像这世界富贵留不住她,作为局外人,她随时会抽身离去。

他有些不喜欢这种感觉。

“先生,莫要玩笑,我早说过,我并不是想先生死的。”朝泠无奈笑道,抬眼与他对视,神色情真意切,不做半点假。

她确实没想过一剂毒药能毒死他,毕竟也是剧情中的重要人物。

“你总骗我。”陆洲与她对视,微微出神,飘黄的银杏叶子落在她眼中映出灿烂的眸色,恍惚间他似乎能在她眼中找到自己的身影,是这样的迷惑人心。

“……不骗先生,再不会骗先生。”朝泠有片刻怔愣,随即眼眸微弯,洋溢起点点笑意回望他。

“口说无凭,既是你下的毒,那当由你来解,等你回来,我这毒要你亲自解。”陆洲却被这番话说的心跳紊乱,耳根烧得通红,但却依旧执拗的看着她。

此话一出,不仅沉默了朝泠,还惊到了白芷,她瞪圆了眼诧异的看向陆洲,那表情赤裸裸的都是,他竟然喜欢她家殿下?!

朝泠看了他半晌,指尖的棋子转来转去就是不说话。

陆洲心中越来越没底,他突然有些懊恼说出那些话,挑了这层窗户纸,只会使二人关系更加僵硬,他明知对方心思就不在这里。

“那就…暂时委屈先生了。”朝泠重新噙了笑意,笑岑岑的看着他,似乎并未因他的话有任何态度转变。

也好,有了这层感情,他也会更加尽心竭力地做事,起码不用担心他中途背叛。

“不过也不会太久,我大概会去两个月,城中各事还麻烦先生多打点,神武卫卫邈,观星楼,都是可用的,先生可以观望一下。”朝泠将棋子落下,静静等待陆洲回答。

“你…你知道……”陆洲没有算到她会是这种答案,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他心中又惊又喜,面上却忍不住蹙眉。

“我知道先生的意思,先生愿意等朝泠,是朝泠的荣幸。”朝泠却十分明确地告诉他,她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她也并不拒绝。

“我愿意…我愿意等你。”陆洲几乎是脱口而出的答应下来,随后又缓下语气,面上压抑不住的喜色,或许这不该是他有的急色,可他不知为何,在等到她答案的那一刻,他差点落泪,那种鼓胀的情绪,就像是积聚良久的雨水终于决堤河坝一样,冲塌了他所有心防,他只想不顾一切同她在一起,哪怕……这一切可能只是个梦。

只要有可能,只要她答应,只要她愿意,他随时愿意到她身边,不论,何时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