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恍若一汪浊湖,真相只是其中的一滴。掌握这片湖水的人不愿透露,那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第二日一早,二人便回到上神山,此时四周张灯结彩,颇有一番热闹景象,绪茹也将褚幽园打理的甚是雅致。

只等他们回来,便拿出早早准备好的衣服,洗净身上尘土气息。

“夜里开宴,侍卫们都来好几次了,要提前去拜见神主,还以为您们忘记,可急死奴婢了。”

绪茹一边给她梳妆盘发,一边叨叨。

阿鬼则将发簪把玩在手心,如今仔细看去,周身刻着细密纹路,倒像是某种不知名的花样。

收拾完毕,锦恒已先一步去了主宫举行节日仪式,而她行至主殿,周围只有一些面熟的女眷,却无一个能叫上名字。

见其几人围坐,相聊甚欢,便坐在一处角落静静地瞧着一切。

看似欢笑一堂的晚宴,却是无聊透顶,殿外灯火通明,迟迟不见主事身影。直到阿鬼一手托腮昏昏欲睡,神主同锦恒他们才缓缓入殿。

众人纷纷安静,绪茹将阿鬼叫醒,跟着正衣行礼,礼毕即入座。好在,锦恒一眼便瞧见了她,径自走来陪同,也算是为后面解了闷。

他一手提起桌上的酒盏,倒在杯中,“这是今年山中新出的桂花酿,试试,比起你的桑葚酒如何?”

阿鬼瞧他一眼,将其饮下,“还不错。”

此时,神主坐于正方软榻之上,笑意盈盈的脱口一些说辞,语毕,又是众人起身共同敬酒。

这般形式第二次经历,她便也不再那么生疏,省了些抱怨。

神主向来于宴席随性洒脱,待到菜食上满,门口便走进一群舞妓,个个穿的颜色各异,纱帘遮面,只余眉目,扭动身躯活像妖娆狐蛇,引的众人目光纷纷聚集。

上有琴艺歌曲,这次又是艺舞,歌舞升平,衣袂翩然,酒意朦胧,很快便恍若置身极乐之境。时廿同上官凌五不知何时瞅准机会跑来,与他们许久未见,便也一起玩笑的尽兴。

不过锦恒轻松的紧,上官井栎却连中秋宴都无暇参与。

这一宴,久的让人不知疲倦,直到一起摇摇晃晃踏出殿门时,脚底才见了软。

外面些许凉意,倒让他们多了分清醒,时廿便提议,“令狐小姐第一次在上神山过节,也该好好享受这里的趣意。”

随后,便拽着阿鬼往轿辇上走。

上官凌五打趣道:“可不能便宜了你们,师妹也该请请我和师兄。”

……

阿鬼一坐进轿里,便懒懒的瘫软着,也不问去哪,半眯着睡去,梦境浅而绵长,时不时能听见外界几道风声,直到再睁眼,已经到了熟悉的山崖之间。

流云峡此时亦是一片盛景,头顶飘着发着金光的灯笼,街边拥挤喧嚣,来往女子手中提着纸糊的兔儿灯。

时廿拉住她的手,便朝人群挤去。阿鬼回头,锦恒二人跟在身后,双手环抱徐行,眼角带着笑意。

时廿说,流云峡的一切同民间各种习俗都大差不差,每逢过节必是最佳的游玩地。

瞧此间情形,阿鬼也很认同,当年湖城,也同这情形相差无二。若论过节,还得是普通街头更胜一筹。

各式表演聚集在这一条街,顿时火光乍现,金闪满天。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时和谐快意。

短短的一条街今日却走了许久,才至中央,诺大的香溢满楼此刻人满为患,香味从始至终萦绕街头,不愧为其楼名。

里面的小二哪怕忙碌,还是眼尖的紧,不过是多瞧了一眼,便捧着笑脸迎出来,“二位小姐,可要上座?”

时廿摆摆手便作势将阿鬼拉走,“本小姐先凑会这难得的热闹,你忙你的去吧。”

“可一定要记得来啊——”

……

一路行至湖边,则挤满放花灯的行人,多为女子祈愿,湖面发着密密麻麻的光亮。

“走,咱们也去放一个。”她饶有兴趣的走去。买下两个花灯,将一支笔递给阿鬼,“将心愿写上,只要心够诚,来年必会实现。”

阿鬼接过,小小的花灯前,留下一纸空白,虽不觉得真如所说那般神奇,却还是好奇的问,“那你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她突然神秘一笑,将身子背过去写字,“保密。”

“给我看看嘛。”

阿鬼哪能纵容好奇心落空,便拽着她,时廿有些尴尬的背过手,“你先写,然后我们交换。”

“好。”

不过……该写点什么好。

再三思考下,最终落下四个大字,待很满意的收尾,时廿探头,然好似有些不满,“你这个写的太草率了。”

“有吗?我觉得还好。”阿鬼暗自点头。

此时,身后突然出现一只手,将那花灯夺过,随后是若有若无的呢喃:“万事遂意。”

转头望去,锦恒高大的身躯立于身后,竟未想到,这两人还一路跟着到此,上官凌五瞧了一眼,便言,“公良小姐,你这未提名何人遂意,过于隐晦,实现的几率也就变小了。”

“是不是这想提名之人,让你心生羞涩了吧。”

语毕,还对锦恒使着眼色。

她生怕眼前人误会,便一举夺过,“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少年脸庞浮现不明轻笑,“那便这样。”

“时廿,该给我瞧了,你写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她将脑袋凑近后者,时廿再有些无奈,也只好说到做到。

只见上面提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却异常工整,大致意思便是吃喝玩乐,尝尽百态。

身后二人纷纷笑起来。

“她啊,脑子里就只有这些。”

……

弯腰靠近湖面,手中花灯脱离,向远处飘去,穿过窄湖,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回过神来,瞧见少年那眼底的幽邃,与四周灯火格格不入。

“你就无愿?”

“难得见此其乐融融之象,还有何求。”

环顾四周,皆为笑颜。家人和谐团聚,少年女子含情脉脉,孩童雀跃嬉闹。

哪怕只一瞬,却是心中最真实的情愫。

“这番情形,待到年关,岂不是更胜一筹。”

“但愿如此。”锦恒垂眸,时廿同上官凌五悄无声息的离去,一时间,便只余二人。

锦恒这才将怀里的兔儿爷拿出,小小的一个,放于她的手中。

“这不是小孩子的玩具吗?”

“难不成你自认是个老媪?”

阿鬼当场气笑,“好,好。”

子时刚至,整条街乐意正浓,二人并肩立于岸上,她忽觉怀中一阵异样,低头瞧去,又发着细微的光,便有些局促的捂住,生怕被察觉。

四处搜寻,只有人山人海,一眼望不见头。湖面平静,船头是陌生的船夫。

忽的想起什么,再向岸边那座醉梦阁望去,奇怪的是,醉梦阁恍若无人般笼罩在黑夜里,没有灯红酒绿,也看不清那里情形。

这样的日子,醉梦阁却黯淡无光,她倒不知晓,是刻意而为,还是另有玄机。

不过……闻人熠能潜伏的地方,除了那里,实在想不出。

锦恒也不再取笑,抬步挡住她的视线,将手伸至面前,忽然认真道:“今夜月亮定是一年中最大最圆的,错过了就可惜了。”

她才想起来此时在峡谷深处,抬头只能瞧见几缕黯淡微光。

今夜一片祥和,这里着实不该再有乱象。

她便收起一番心思,将手伸出,那人紧握。

锦恒的轻功很好,只在跳跃之时,往湖面船顶借力,便直冲崖上。灵力形成一层保护罩,让她免受逆风侵扰。

往日都是直坐云轿而来,现下亲自踏足流云峡上方,倒别有一番新鲜。

身旁视线逐渐开阔,头顶圆月浮现,将这片地域照的很是明亮,脚底是悬崖,已然不见镇子身形,只有云雾笼罩,如临仙境。

“轻功如此厉害,怕是很费灵力吧。”

“有点。”少年得意撇嘴,有几分孩童被夸奖的满足,带着她一直到崖边的平地上。

草坪绿意盎然,二人肆无忌惮的躺着,脱离嘈杂,心底也逐渐平复。

她回想刚才情形,不免担忧,“这么重要的日子,谷中守卫也不得空吗?”

“时刻保证安全,这是他们的职责。”锦恒淡淡道,恍若并不上心,“如今很多事情都是井栎负责,若流云峡有异,他会出马的。”

上官井栎心狠手辣,办事必定严谨,阿鬼转头看少年脸庞,如其语气般平静,感受不到丝毫情绪。

近一月的相处,她知锦恒是事事藏心之人,心思向来不会轻易让人猜透,可解禁之后,依然怪怪的。

“神主刻意让你闲下来,到底是什么原因。”

锦恒不露声色的开着玩笑,“你啊,是觉得我太闲了烦到你了?”

见阿鬼眉头轻锁,不语,便又道,“你若有挂心之人,那便不该事事问我,你若有未解之愿,也不该选择试探揣摩。”

他侧过身子,一手支撑脑袋,只这般定定注视女子。一字一句,却让阿鬼再次哑然。

“抱歉。”

“你最不用抱歉意的,便是我。”

细想此有数月,仍有恍惚之感,这番心绪,让她觉着此刻好好的躺在这与锦恒谈话,都带着不真切,便笑道,“你这人,怎么一时一种性格。”

“阿鬼。”

他从嘴里吐出这俩字,好像很少叫过她名字,一时两人均有些不自在。锦恒努力压下心中的情绪,说:“你想要的,我都知道。”

“嗯?”

她不明所以,眼瞧着锦恒站起,低头俯瞰脚下,万丈深渊,眸中复杂神色,恍若将世间一切都看在眼底。

他只道:“柳菖身上的谜底,我也想知道。”

一语刚落,阿鬼便匆匆起身,为这简单的话语沉默须臾。

当年唯一与枕桑仙子接触的人,便只有柳菖,他应最清楚当年细节。再加上古老头曾经所言,唯一的方式,好似那时便注定,可是……

“可你,为何现在说这些。”

“大抵是……”他轻描淡写,却意有所指,“人世多别离,但接受别离是要花一辈子学的。”

“我不明白。”看似毫不搭边的回应,她也懒得深思,“你是怕知道真相,所以一直不愿前行。”

神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自已能想到的,他也应该早就知道。只不过,从未采取行动罢了。少年神色略显慌乱,双手紧捏,却并无怒意。

“全是猜测罢了。”

“为何选择今夜跟我吐露。”

少年深吸几口粗气,试图压下什么,轻声道:“我见不得独余空壳的女人。”

“枕桑仙子为大义自缚,泉姨为挚爱失心,她们的结局呢。”少年眼中苦涩,此刻再不见往日沉着,“若非我受命而行,你也不会来上神山受拘束,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个能让你真正敞开心扉之人罢了。”

阿鬼怔在原地,待理清思绪之时,心中骇然,“这是你纵容我几次背叛的理由吗?可我凭什么。”

脑海浮现闻人熠诉说之话,她忽的想清楚般,问:“桑山那夜我出去,你是知道的。”

少年咧着嘴角,“我说过了。”

他几步靠近阿鬼,直到双眼对视的距离近到能看见彼此眼中的阴霾,懒懒从嘴里吐出几字:“我愿意带你见柳菖。”

“那地方可是禁区。”

“那又如何。”少年无所顾忌,一反常态。

不安在心底如巨浪侵袭,让她愈发捉摸不透,“神主对你说了什么,让你如今不再瞻前顾后。”

“难得。”他语气温和,一手搭在女子肩头,“难得你这样的表情,是为我露出。”

他一手略僵硬,踌躇一瞬,却并未选择将此人拉入怀中,反而往前推走。草坪另一边,是连绵往下的崎岖地形,多年未经行人,荒草满地,毫无路的迹象。

无数言语哽在喉头,不知何起,不知该不该吐露。

纵使心中百般疑虑,可少年始终紧闭着唇,任凭阿鬼再问,也不松口。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人向来都是将所有事情压在心底的。刚刚那些没头没尾的话,到底是某种警示,还是单纯的发泄呢。

这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