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锦恒弓着背在挖花圃里的泥土,树荫打在他背上,晃晃悠悠。
日子恍惚间又恢复到从前的平静,甚至在一刹那,脑海中浮现泉水枫叶,佝偻老人的情形。
她往前走去,少年听到动静,只是轻声道:“夏日最多狂风骤雨,开的高的,艳的,反而最易折倒。”
阿鬼在他身旁蹲下,瞧着眼前各色各样的花种,少许几株蔫在泥里不起。
“自然之物当受自然之力,一株一株的扶起来,下一次还是会被吹折。”
“至少有过一次重新站起的机会。”他转头瞧阿鬼,曲线分明的侧颜,仿佛生的比往日更美了几分。
“那些刺客,不会是师父。”
“这么明显的破绽,我也不会觉得是他。”阿鬼无所谓的说道,“他只是在干扰我往下猜测。”
“那些侍卫是新进的,无亲无故,来历八荒皆有,就算问古羌,他也未必分得清在此之前他们听命于谁。”
阿鬼暗暗点头,“也不用想的太复杂。”
接连数日的闲暇,平静之中倒有了几分生活气息,他时而研墨作画,时而浇花弄泥,竟不知何时还在湖中添了几条新鱼。
夏末初秋,湖中荷花几近黯淡。
他靠着湖边石栏,懒洋洋的说,得好好享受来之不易的休憩。
他说,许久未能像这般细致的摆弄周遭,倒是有点羡慕她在乡野的日子了。
阿鬼双手背在背后,莞尔一笑:“不如趁此机会,带你感受感受?”
“如何感受?”
到此,二人便坐上飞轿,直冲而下。
时隔许久,外界一切变幻莫测。她掀开帘子,只见云雾缭绕,脚下隐隐约约浮现城池山河。从前的湖城,此时却小的一眼能望到头。
桑山之上,少许树叶将黄,仍有密密麻麻的绿叶旺盛。
层层大树密布之后,小屋浮于眼前。布置依旧未变,只有门前的杂草冒了头,那张木质躺椅上也布满薄薄的灰尘。
“一切恍若昨日,可实际我已经离开很久了。”
“也就几月而已。”
她径自来到旁边的石碑上,再次重重磕头。少年看着薄弱身影,眼底布上一层复杂忧思。却在女子回神之际,将一切掩盖在笑颜下。
待到这里打扫干净之后,少年一脸新奇,“现在干什么?”
“走。”
阿鬼率先而行,直到那一片小小的草地跃然眼前。临近泉边的土地上,之前所种的早已成熟,整整齐齐的生长。
旁边枫树显露了淡红,地面却只有少许的落叶。她疑惑之际,锦恒已经抬步走了过去。
“你之前来过这里?”
阿鬼有些狐疑的看着他。后者轻笑,“我来这干什么?”随后将一棵萝卜拔起,很是满意的拍拍上面的泥土。
若是无人,这片地为何一棵杂草也没有。
不等开口,少年起身,“这么好的粮食,可不能浪费,趁鲜炖了。”
阿鬼应道,“确实,不过有菜也不能少了肉。”
锦恒跟着她的视线瞥向泉水中,“去,抓条大的。”
“这……”他指着湖面,欲言又止。
随即无奈的一跃而下。泉水飞溅,不过多时,锦恒双手相握,一条肥白的鱼在手心挣扎。眼见着要滑落,他率先将其扔向岸边。
阿鬼又道:“拿刀给它破了。”
“简简单单。”锦恒得意一笑,一掌将其劈开。
不等指挥,他便开始清理内脏。阿鬼便坐在树下,懒洋洋的看着。
“你这般好吃懒做,还爱使唤人,很难想象以前居然是个小乞丐。”
“我陪你享受乡野,你得事事亲为,不然如何感受。”
锦恒也不恼,卷着衣袍蹲着,一遍一遍的洗去血水,“是,等着尝尝本君手艺吧。”
夜幕将至,沉寂许久的木屋传出一抹昏黄亮色,烛火摇晃,少年的身影在灶前若隐若现,不时,便飘来一阵香味。阿鬼挑眉,这好生将养的神君,竟也懂得厨艺。
随后想到儿时经历,便也了然于心。
待到菜食上好,锦恒便迫不及待的让她先试。不得不说,他确有几分技术,鱼无腥,鲜嫩而不腻。
“儿时为孝敬泉姨,在厨艺上有过造诣,她和妹妹,都很喜欢我做的吃食。”
“嗯,确实厉害。”阿鬼一边胡乱塞着一边夸奖。却又反应过来,还是忍不住想要说上两句,“亏你还记得那是你妹妹。”
锦恒不语,恍若未闻。
夜间风袭多愁思,阿鬼坐躺在院里,随着吱呀吱呀的木椅摇晃,恍若敲打着某种节奏。
少年拿着外袍,朝她身上披去。不知觉初秋将至,天气也逐渐转凉。她反倒觉着,恰能沁人心肺,提神醒脑。
“若记得没错,你这人是最喜欢夜里乱走的。”少年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在她身旁坐下。
“夜间万籁俱寂,可是难得的散心机会。”
“也是最危险的。”
阿鬼回怼:“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兴风作浪。”
谁知道啊,自当初他们来到湖城,每次出门都能撞上坏事。
“如今几族势力相抗,能在白日里保持安宁,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么多人觊觎,你还不是整天无所事事起来了。”
“谁让我办事不力呢。”他仰着脑袋,却并未显露颓丧。
阿鬼不再多言,这种事情上确实她的责任最大。等到闻人熠卷土重来,又是一起波折乱象。
锦恒却不再想这么多,抬手拍着她的肩头,“别担心我了,就算那人来,也不一定会是我去捉拿,那时候刀剑无眼,你就别再像上次那样了,上官横五时廿他们,可不是我。”
至此,她也无法弄清楚与闻人熠的牵绊,到底是什么。一个众人眼里的杀人魔,却让他屡次分不清时态。
而自已真正死守住的,无非桑山这一片回忆。亦或许,只有她会念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自由一次不容易,我出去走走。”
她起身,钻进黑夜里。昏暗小院,只余一人守望。
锦恒迟疑许久,并未起身,在这片寂寥无人的山林之间,他反而觉得放心,无论她去了哪里……
乡野生活无非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份平静却是难得。翌日一早,锦恒便自然苏醒,去外面找些吃食。
阿鬼则道:“想要再野点,最好是去深林处打几只野味来烤了吃。”
她对肉食的热爱锦恒心知肚明,见她嗜睡,表面故作不满,心底却觉得蛮有意思。
是以,日上三竿,阿鬼则一醒来便闻到了烤肉香。她随意的洗漱好,便走到墙角捣鼓,四下寻找之后,便问:“我桑葚酒呢?”
“哦,上次全搬到褚幽园了。”
“全部?!”
“对…啊。”锦恒不明所以,有些迟钝的应道。见她震惊之后有些许失落,便补充,“清晨本想去山上摘些果子,没想到桑葚已经过季了。”
阿鬼一拍大腿,坐下撕开烤好的兔子腿,喃喃道:“来年再说吧。”
锦恒禁足期本是一月,他们便一直在桑山待着。少年不知疲劳,总是有规律的劳作,不得不说,身上没有施加任务负担的神君,也有几分闲云野鹤的气质,初见时那份刻薄暴戾恍若都是伪装。
地里的土被重新翻了一遍,重新撒上种子,枫树上叶子变得愈发红润,连着每夜的月亮,都逐渐变圆变大……
她不是数着日子过的人,却在某天睁眼,被告知一月已过,是时候结束这段平淡了,竟有些恍惚的应了声好。
看向窗外才反应过来,再过两日便是中秋了。脑海中倏地蹦出一句话:等到秋天,便能看见圆月了。
不仅是民间,上神山也会举办中秋宴,各族人士齐聚,祭月赏花。
可惜,霍氏一族远居边关,不会回来,无望见到锦零兮,她便觉得少了几分兴致。心下始终魂不守舍,锦恒见她,便道:“也罢,明日再走也未尝不可。”
出于私心,她再次应下。
黑幕降临之时,再次悠悠漫步。怪石潭一如既往地静谧,四面乱象,巨石环绕。她坐在树下,一点点看着圆月升起,金子铺满山间,散发着诱人光彩。
正思考要不要用那种方法时,抬头便见着一个身影,背对月色,站在高大巨石上,只能瞧见衣袍飞舞。
虽瞧不清面容,她依旧抬起手臂。
只感觉一股巨力拉扯,身体腾空,不时,稳稳的落在石头上。
她随性躺下,正能瞧见那抹亮色。周遭沉默许久,闻人熠终选择开口:“当面出卖,如今还能安然无恙的站在这,你这魅术用的不错。”
“但凡你会说话一点,我也就不会为这些事纠结懊恼了。”
少年双手负于背后,始终低头瞧她:“之前是我胁迫,上次不顾危险,又是为何?”
“哪有那么多理由。”
他有些轻蔑的一笑,“还以为你在上神山有收获了。”
她不语,却是有一瞬间的失落。闻人熠神识一探,见她依旧丹田虚浮,便道:“帮我,可是因为想清楚了我的话?”
“什么话?”
“那山上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东西,你若真想恢复灵根,查探当年之事,只有一个办法。”
他忽的严肃,阿鬼双手支撑,坐起来,细想之下,还是有些惊愕,“你想让我帮你救柳菖?”
后者扶额一笑,“你想多了。”
“你说过,知道这些消息的人最有可能只有柳菖,且他于你们闻人氏而言是最得力的同伙,除了借我之手将他夺出,还能有什么目的?”
更何况,闻人氏近年虎视眈眈,不惜派出最得力的将军,他的每一步,都应该充满算计,是以,与上神山也并无不同。
只见他呼出一口气,语气稍有不耐,“我该有多蠢才觉得你能救住柳菖。”
见阿鬼仍旧疑虑,便伸手指向她怀中,“蛟龙吊坠是九曲山中独特的象征,其中蕴含的力量非常人能识破,柳菖关押之处,常年布满毒物,你佩戴此物,可保你安全。”
“你如今是上神山之人,锦恒对你抱着私心,若想打探当年之事,让你躲开侍卫潜进柳菖关押之地不是难事,到时,一问便知。”
阿鬼殊不知这吊坠还有如此功效,可他所言看似简单,自已却不知以何方式再去求锦恒。柳菖所在之地乃重中之地,什么样的私心,才会让他放心将一个叛徒放进去……
只听得头顶声响,“我的事另有打算,这次只为提醒,不为利用,信与不信,你自分辨。”
“帮我也好,骗我也罢,我先谢过了。”
此时面抚轻风,耳边鸟语,她便伸手拽那人衣袖,往下拉扯,“不是看月亮吗,坐着呗。”
话音刚落,那人虽纹丝不动,她却在袖间闻到一股清香。这股清香使之眼底迅速染上不怀好意,便直接伸进去摸索。
肌肤触碰,有些冰凉,那人的手也僵硬着。阿鬼见袖中果然藏着一小壶酒瓶,便迫不及待的拆开。
香气瞬间贯彻鼻腔,酒水呈紫,入口带着酸涩,却是回味悠长。
她还未曾品过这般滋味的酒,看瓶身却未果。闻人熠对于她的冒失迅速缓神,干咳两声后坐下,“之前在西边征战,从那首领营地带来的珍酒和配方,上神山可不常有。”
“那我可是不幸中的万幸。”阿鬼胡乱的擦嘴言道。
此时近距离的接触,便也将他瞧得更清晰了,问,“你的伤好完了?”
后者不答,她只当是默认,又道:“中秋将至,你们九曲山那边会如何过节?”
“不知道。”
“你不会没过过吧。”
闻人熠只是不以为然,“军中将士只注重如何布战局,打胜仗。”
“寻常百姓也不过?”
“闻人氏族不大,封地小,生存都是第一难事,哪有那么多闲心。”
他淡淡道,阿鬼未至边关,知晓将士处境艰险,却不曾想,竟是如此惨烈。不由得想到霍氏一族,锦零兮自小在边关长大,霍氏再强,却不知处境究竟如何。
“你们上神山的势力一家独大,分支复杂,是神族多数人的依附,别说边关了,就算是征战的将士,也顿顿少不了大鱼大肉,这片土地养出来的人无知,也是情理之中。”
“是,可百姓至纯无忧。”
“君主无情。”他补充着,眼底含着不明的隐忍之意。
紧接着,是无尽的沉默。
只有他转身离去,消失在夜色中时撂下的一句:“得到真相再找我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