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明海的意料,明沧回答得极其仗义。

“我开书肆,你帮我搞定文书?”明海有些不敢相信。

“对啊,这不就是一件小事吗?”明沧高兴地举起杯,杯中酒清,“来一个,就为了这件小事,你敢说不是来找我喝酒的?”

明海下意识举杯,见明沧一饮而尽,自己也连忙追上。

酒有些辣,这是放入椒粒酿制的酒才有的味道,像是西南的产物。

“你在市署有认识的人?”明海放下杯。

明沧嘿嘿一笑,“别说认识了,在市署里他们管我叫苍王,而我管他们叫哥哥弟弟叔叔伯伯什么的,随便点出一个人他都姓羊!”

“市署里都是羊氏人?”明海一惊。

“诶!倒不是那么夸张。”明沧摆摆手,稍微收敛了些,“市署里的两个市令都是羊氏分家的人,但羊氏分家人太多,辈分上已经乱了,所以我私底下都管他们叫家伯。”

“那你们一直都很清楚东西两市的情况?”明海有些惊讶。

“对啊,不然你以为羊氏的钱从哪里来的?”明沧不屑地笑,“还不都是靠着内幕,京中京外的市令市使,大多都出自羊氏,或是羊氏门下。”

“原来如此。”明海点点头,有些不确定地问,“那我在东市开一间书肆,通过你的关系,就是一句话的事?”

“额,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明沧似乎想到了什么,“等等……要不这样,你在东市开书肆就不要用你的名了,找个靠得住的人去签字画押,你再与那人签下官契做你昌王府的属官,这样书肆便是以那人之名开设,但实权却在你昌王的手上。”

“书肆要是走私了什么真迹,被查,责任不在你,但……”

“赚的是你的。”

说完,明沧低笑着戳了戳明海,神色间透着藏不住的得意。

明海会意一笑,顺着他的眼色赞道:“同样是喝酒打花时,次次我都会想到你,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悄摸摸地通晓了坊市的隐则。”

“诶诶诶,也不是我想明白的!”明沧得意地摆摆手,略作谦虚道:“当年开府不足月余,我娘就从宫里来了信,要我接手几间铺子,我也没办法,必须要去接触那些羊氏亲族,这才懂了一些坊市里的规矩……”

他顿了顿,语气忽低,“不过,我早都闲下来了,现在铺子里的掌柜都是羊氏族人,压根不需要我去照拂,每月只需要坐在府里数钱就好。”

“舒坦!还是有个有钱的母族好啊。”明海笑了笑。

其实,关于市井的诸多隐秘,明海早已通晓七八,之所以还要与明沧说这么多,主要是因为他还需要要维持住他穿越前的人设,也就是那个不学无术、贪财好色的九皇子。

而市井的隐秘,也就是所谓的商贾之道,祭祀系统赋予他的“武侯人治”中略有涉及。

想当年,武侯掌管巴蜀时什么样的商贾没见过。

尤其是纺织行业,单说蜀锦贸易,三国时期几乎垄断了整个华夏的织锦业,甚至作为一种独特的货币在民间流通。

武侯曾在成都设立锦官,并亲手肃清各地贪腐商事,由朝廷直接掌管蜀锦的生产与销售。

因而,明海在获得“武侯人治”的祝福之后,对于商贸之事早已精通,只不过是对有关商肆开业的官府手续并不了解,也不了解当下京都市场的格局。

这是一片新的世界,新世界的官府审批不可能是汉朝时的流程。

因此,明海必须要寻找到通晓商贸的人来引路。

眼下,明沧就是他找到的引路人。

而找到了钱袋子……啊不,引路人之后,当然要好生招待才是。对于明沧而言,最好的招待莫过于是夸赞,越夸张的赞越好。

两个人吃了几口,简单聊了几句又碰了碰杯盏。

酒入喉,明海看了一眼合上的门,回身低声对明沧说,“沧啊,我看你这王府是越来越有威仪了,倒是有些老王爷们的派头在里面。”

“花钱的事,哪有什么威不威仪的。”明沧嘿嘿一笑。

“啧……我知道你虽然没有夺嫡的心,但你若是精通了这商贾之道,你说……静妃娘娘会不会还得要你去做二皇兄的左膀右臂呢?就和六皇兄一样!”

“乱说!我不给哥哥们添乱都不错了,二哥哪里还需要我?”明沧瞪大眼睛。

明海笑了,从对方眼睛里他看见了一抹喜色。

猜对了,八皇子在心底深处是希望能帮上他亲兄弟的。

明海嘴角微微咧起一角,目光出奇的平静,流露出的笑意更多像是猜到对方反应的得意。

“你只是好色了点,又不是无能。”

“谁不好色,哈哈。”

明海笑容一敛,忽然间正色道:“静妃娘娘在你开府不过月余就交给你商铺去打理,这难道不是证明娘娘相信你的能力吗?”

“我的能力……”明沧想了想,恍然道,“海啊!你说的有道理噢!”

“再者说了,羊氏的人都愿意亲近你,替你打通商路。”

“正常!”

“正常?那你瞧我,我也是我母妃的儿子,可离氏的人却从来没有找上过我,我到现在也才招到一个客卿,就在前日,还是被我三哥从府上赶出来的江湖骗子!”

明沧瞪大眼睛,很是惊讶的模样。

“形象差,没办法。”明海摊摊手。

“唉,说起来你形象差这个事,赖我。”明沧拍了拍明海的肩膀,“以前在宫里,我们俩一起犯的事,都是你替我顶上,就算我被怀疑了,你一句是你怂恿我的,就打消了那些老家伙的怀疑,真兄弟也!”

“你给钱,我出力。”明海与他碰杯,“各取所需,各取所需!”

“钱,有屁用!”明沧大喝。

他端起杯盏一饮而尽,放下后愣了片刻,似乎觉得不痛快,又自个提起酒壶灌了一口。只见他面色微微红,盯着明海的眼睛呲牙消辣,仿佛有什么话卡在了喉咙里。

明海跟上,明沧瞪大眼睛,两个人又是几杯下去。

“我跟你说,羊氏那帮家伙…嗝……他们都想要亲近我,还有母妃让我打理商铺,六哥带我观学宫,都是因为……因为……因为……”

明海看他将嗝欲嗝,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嗝!因为我听话!我听话啊!”明沧大声喊出来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

两个王府管事飞快地赶来,连同苍王府里较亲的下人,一个个纷纷探长了脖子,在微微撩开的门隙间去看两个皇子的身影。

“喝醉了。”欧阳池无奈。

“唉。”宁宁叹气。

门缝又悄悄地合上了,有序的脚步声也渐渐远了。

明海安稳地坐着,托着杯盏,酒液晃了晃,清澈得能看见自己漆黑的瞳子,他已经没那么多心思,不会去思考什么是未来,只知道无忧无虑在这座冷冰冰的都城里打转,身边跟着宁宁,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八皇子。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

都是在权力斗争里可有可无的竞品。

他想起了云海望里与白凰的见面,想起了长公主说过的话,那时的他已经觉察到自己只是一场交易里被捧着母妃左手的货品。

母妃的右手空荡荡的,准备去接白氏给来的东西。

母妃身后是他的皇兄,而他看着对面伸出来的手,那边站着白老爷子、白氏家主、长公主,以及坐在轮椅上的白凰。

如果他不是从现代穿越到这个世界的人。

他真的能够接受娶一个天生残疾的女子吗?

念及此处,明海笑了笑,可他穿越过来了,白凰长得很漂亮,性格也是极好的,而其他人无法接受的天谴在他看来是可笑的。

哪有疾病是因为天谴的,无非是天选,是不公但随机的选择。

天哪有感情,何来谴责?

宫里一定会赐婚的,淮妃娘娘想将她的皇子驱离出权力斗争的中心,白氏需要一个没有杀身之祸的皇子来照顾氏族里残疾的嫡女。

图什么?

氏族,图的就是颜面啊。

至于为什么赐婚的那一刻起,明海就被驱离出夺嫡的战场,原因里除了他原先的纨绔属性,还有正妻白凰是为礼部所难容的天谴之人。

所谓师出有名,夺嫡亦是如此。

若是迎娶了白凰,那他开局就失去礼部,这仗基本就失了名。

假使,他基本上离开了皇权的中心,那旁边的人呢?

他看着明沧,明沧也在看他,两个人同时高举起杯,奇怪的友谊在穿越前后得到了延续,他们不再关心朝局,只关心眼前的事。

一人挣钱,另一人就帮忙挣钱。

三言两语,这真是一张奇怪的酒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