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四溢,浓竹画在窗上,静得让人心安。

偶尔响起的沙沙声,微微刺破了这片宁静,方遇眉头紧锁,盯着书案上的卷册,嘴唇无声地颤抖着,似乎是在心底与自己对谈。

“宁宁。”明海百无聊赖地招招手。

“殿下,有什么事吗?”宁宁上前。

“这是哪里来的茶?”明海指着案上飘有余温的茶盏。

“都是别人送的。”

“以前怎么没见过?”

“您不喜欢。”

明海忽然沉默,看看宁宁,又看看茶盏,最后点了点头。

他忘记了自己曾经只擅长饮酒,不擅长喝茶。但现在,他只要抿起一口古茶,就有一种回到电脑前的感觉,那就像是年轻人不顾一切去奋斗的味道啊。

无忧无虑地喝茶,应当算作……品茗吧。

这一世,开始享受吧。

“那个……”明海指了一下账本,对宁宁说道:“把茶叶采买列入王府必需品里面,把酒水换掉。”

“啊?哦!好的,宁宁记住了!”

明海满意了点点头,转而看向对面愁眉苦脸的灰衫文士,“怎么样,看出商路来了吗?”

方遇抬了一下眼睛,只是看了眼明海,就又低下去埋头在卷册间。

“怎么,你的嘴不是挺刺挠吗?眼睛里怎么就不带点刺呢?”明海伸手轻轻在案上拍了两下。

“啪、啪。”指叩敲案。

方遇重新抬起头,脸色显得有些难堪,“这些卷册只标明了各地货品的大致去向,而且都是以商队为单位,背景多是世家或官府……殿下,您这份东西,恕我能力有限,商路什么的我看不出来,您另请高明吧。”

说完,他猛地起身,转头就要离开。

“坐下!”明海忽然一喝,声音不轻不重。

“嗯?”方遇停下,回身疑惑地看。

“急什么?”

“……”

“坐下。”明海抿口茶,轻轻放下茶盏。

方遇站了一会儿,纠结片刻,还是坐了回去,刚一坐下就忍不住问:“仅仅只凭借这些商队贸易图不可能赚得到钱!你……殿下这不是在耍我吗?”

“嗯。”明海耸耸肩,旋即抬眼看向宁宁及其身边的护卫,示意道:“我已经为难过他了,用了一份没有意义的图册让他难堪,但他还是要留下来,我也没有办法。”

“什么!”

方遇忽然瞪大眼睛,可还没等他下一句话出口,就听见宁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是,宁宁记住了。”宁宁笑了笑,说起话来像是蓄谋已久的剧本,“晚些时候我就去与岳王府的姐姐们说这件事,说是方先生想要留下,不是殿下要他留下的。”

方遇猛地回头,看了眼宁宁,眼神又飘忽到他处,脑海里乱作一团,却又逐渐明了。

“殿下的意思是……”他再回身,惊讶地看着明海,嘴角挂着一抹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

“你惹了我皇兄,若是要我请你入府,你觉得合适吗?”明海也笑。

“是……不太合适。”方遇点点头。

“那我是纨绔子弟,你花言巧语骗了我,求着要留在府里,这些事情说出去,先生在意吗?”

方遇犹豫片刻,冷声道:“不在意。”

“那是最好了!”明海忽然对宁宁挥起手,“宁宁,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有些问题要问方先生。”

“是。”宁宁和护卫行礼后退出书房。

临走时,一双小手轻轻把门带上了。

“我看了你的荐信,你在其中提到了自己所擅长的事情,除了算术之外,还有天相、地理、政道、法令等,这些是你的专擅,还是偏擅?”明海问。

“偏擅。”方遇如实作答。

“你是算家弟子,并非杂家,为什么会去研习各家学识?”

“兴趣。”

“那我便要问问你了。”明海笑了笑。

“请。”方遇点头。

明海想了想,开口道:“大虞三百年,期间灾祸,可有天相依据?”

方遇垂眼,略作沉思道:“丰野七年,盈火涌现,将星堕于北海。故而,北地山火,千年难遇,宥州藩镇使镇灾不力,被处以车裂;”

“兴海三年,日周不见群星,天数茫茫。彼时,墟州惊海,浪有天高。禹州大涝,侵毁居宅万千,良田皆淹,民不聊生。”

“望德十二年,东藩四星皆陨,边陲发生军乱,将士死伤无数。”

“……”

方遇说个不停,明海面色凝重,这个世界的星相和华夏大不相同,这也就意味着“卧龙智术”里的观星之法基本无用,除非重新划分星群概念。

此外,他还询问了关于大虞地貌的问题。

奇怪而又幸运的是,这个世界的地貌似乎和华夏大地非常相似,就像是平行时空里同样的空间,但不重样的时间。

而时间造就天相,因而,这个世界的星相才会与华夏有异。

政道与法令不必多说,明海心里明镜似的,因为“武侯人治”带给了他大量的治理国家的经验,尽管世界不同,但万事万物运行的规律不会改变。

人性,就是要勾心斗角。

明海抿了一口茶,熟悉的感觉像是回到了华夏千古,无数名士端坐蒲上,天色微昏,尔虞我诈。

恨春风,寞听雨,

茶鼎熏炉陌上花;

香叶,嫩芽,独醉云烟翠。

明海心神稍定,这才发觉方遇已经说完了,书房内一片寂静,于是他稍加思索,打破了这死似的平静。

“你是算家弟子,可知京债?”

“知道,我身上正背着一笔。”

“嘶。”明海挑眉,惊讶地问:“借了多少?”

“一百两。”方遇平静地说。

明海沉默了一会儿,一百两也就是十万钱,对于王府而言不算什么,但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则说得上是一笔巨款。

以上州境内的庶民为准,人均年收约为五万一千文钱,人均岁出包括粮、盐、布匹等约莫三万五千文,年净收一万六,换算银钱为十六两。

如果没有发生天灾人祸,则需要六年时间才能还清一百两的赊贷,这也难怪之前方遇会说出“走投无路”的话。

“几折?”明海问,这是京都里对于利息的通话。

“年八折。”方遇说。

“还挺吓人。”

明海想了一下,方遇说的八折,当是借一百两银,到手八十两,相当于年利百分之二十,这比古代华夏的官利要低不少啊。

“你觉得我们能做京债的生意吗?”明海问。

方遇紧紧盯着明海的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若是我借了殿下的钱,跑了,殿下可有将我缉回的手段?”

明海想了想,哑然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若是要你作保呢?”

“什么意思?”方遇不解。

“用你家里的地契、田契,甚至是你自己的身契来作为抵押,放在我这里,若是你还不上钱,我便寻官府来做裁定,凭借皇子的身份,我想他们不会为了一个欠了债的老赖子得罪我。”

“天下之大,要躲藏起来又有何难?”

“那叫你永远不见亲人,孤身藏入深山老林,你愿意?”

“亲人而已,走投无路,大不了就是一死。”

“额……”明海哑然,转念一想,问道:“那你为什么要举借京债?”

“因为没钱。”

“呼。”明海一阵头大,“没钱你就回你的禹州去,照样能够过活,还去借京债,亏你还是计家的学生,没算过自己还不还得起吗?”

方遇忽然沉默,认真地看着明海,整整衣衫郑重道:“为了生存,京债是迫不得已,殿下生来富贵,怎么能理解下面人呢?在下从未想过庸碌一生,帝都是最好的平台,无论怎样的困难,我都绝对不能够错过。”

明海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出来,摇头道。

“可你所借得的银两仅仅只够维系生计,还能供你做什么?”

“如果是想要入朝为官,需要经历候审,候审之中免不了要花钱与当审官员打交道;如果是想进入学宫,需要拜入名师门下,可你一无背景,二无钱财,三无惊才之作,那些文贤大家凭什么看重你。”

“所以,你想要出人头地,但路在哪里呢?”

他前倾身子,双肘撑在书案上,满眼好奇地等待着方遇的答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