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上有一双能够洞察人心的眼睛，那就是凤颜的眼睛。
生瞳与他对视，只觉得在那双稀世罕有的异色瞳里，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堆同门之间。
没有人相信她是复生瞳。就连她的姐妹也看不起她。“妹妹，你这双眼睛，生来有什么用啊。”“姐姐你真让我们‘猫瞳三姐妹’丢脸。怎么只有你开不了眼啊。”
她不明白自己的眼睛是怎么了，为什么她的宗师封住了她的眼睛，还告诫她一辈子不要去尝试开眼。无数次，她躲在无人的雪洞里对着冰镜，瞪眼睛瞪到泪水流了满脸，练到韵力耗尽，也无法让那双乳白色的眼睛发出一点点韵光。她偷吃过灵药，把自己吃到中毒晕倒。她试过各类偏方秘籍，偷偷下山求助过名医，甚至鼓起勇气去求过师父，却被独目拐劈头盖脸的骂了出来。几百个日夜过去了，她依然是眼宗的“假弟子”。
“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只有我开不了眼……为什么我不是别的宗，而是眼宗的弟子？”
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了。她摔破了冰镜，抄起碎片就要往自己的眼睛上扎。她的姐姐杀瞳在这时候找到了她。
“你再练也是白费。宗师的封印不是那么好破的。听好，我们在眼宗已经没什么前途可言。有居晴那个臭丫头在，我们永远成不了眼宗第一的女弟子，更别提当上宗主了。最近有位大人找到我，让我们加入他的阵营，承诺给我们从未有过的荣耀和地位。你干不干？”
杀瞳说出了那位大人的名字。
生瞳惊怖万分，她一向顺从姐妹的话，但这一次不一样。
“他……他可是眼宗的敌人啊！我们怎么能……”
“笨丫头。眼宗又能给我们什么？想想看，我们还这么年轻，我们配得上更高的地位。”
“不！姐姐，他犯下的杀孽太多了，我们有多少同门的兄弟姐妹死在他的手下，何况眼宗对我们有教养之大恩，我们不能……”
“他能治好你的眼睛。”
生瞳不动了。
“那位大人，能让你使出真正的瞳术。”
生瞳感到喉咙发干。一束希望之光轻轻挠动着她的心。
“和我们走吧，生瞳姐姐。难道你还想再被其他人瞧不起，一辈子当个开不了眼的假弟子吗？”
爱瞳不知什么时候闪了出来，喜滋滋地转了一圈，展示她的新衣裙。素净的眼宗斗篷已经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
“看，多漂亮的衣料，咱们靠上那位大人，以后可就一步登天了。”
“回答呢？”
杀瞳面无表情地看着生瞳。
冰镜的碎片割痛了生瞳的手指，血漫过镜子，染红了镜中乳白色的双瞳。
“我……需要做什么？”
生瞳听见自己说。
杀瞳灿然一笑，抬起了手，她的手背上，一只花纹蜘蛛爬了上来。
生瞳永远忘不了那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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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记得那夜暴雪纷飞。魔物大军悄无声息的入侵了眼宗边境。她们猫瞳三姐妹奉宗令，火速保护边境村落的百姓们，向眼宗中部回撤。那里已安排了周密的保护。十个村，上千口人，因为路滑泥泞，队伍行进的并不快。到了与宗内弟子约定的交接地，已是夜雾深沉的亥时。
寒夜降临，她的手心全是汗。暴雪也无法刮去她心中的焦躁。行动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疲惫的百姓们毫无知觉，纷纷躺进临时搭建的雪屋之中，里面温暖如春，被眼宗弟子们用韵力生了火，精心烤熟的食物和洁净的水慰藉了他们的疲惫，他们饱餐一顿，陷入了沉睡。他们中有一辈子老实本分的务农人，每到过年都会从收成中留下一部分最好的，小心翼翼地包好，肩担手提，走上几十里的雪路，经过难以忍受的奇寒道，亲自送上眼宗的宗门。尽管宗主和宗师们一概劝他们不要这么做，他们却乐此不疲。
“多亏了眼宗的大人们保护，我们才有平安的好日子过啊。”他们总会这么说，再踏着风雪，喜滋滋地回家。
现在，睡在这些雪屋里的，有年过七旬的老人，有刚刚成婚的夫妇，有还未束发的孩子，有抱着这些孩子的父母。他们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眼宗的弟子们戍守四方，他们已经几夜未合过眼，韵力的光芒闪耀在他们机警的眼睛里。
一声雪枭的鸣叫远远传来。
白色的网悄然升起，密密的包裹住整片营地。
她知道，这是妹妹爱瞳的隐形结界。
“爱瞳师姐，为什么这会儿要张开隐形结界？”
她听见一位师弟在远处向爱瞳搭话。这是个可爱的师弟，平时总粘着爱瞳，十分崇拜她。
“笨小子，警惕性太低了。我们虽然远离了边境，难保不会有魔物跟上来。还是藏起来，让外面看不见我们的好。”
爱瞳漫不经心的回答。
生瞳转身想走。一只手忽然搭上她的肩。
“你要去哪儿。”
她颤抖着转过身，杀瞳双眼发亮地看着她。
“不……姐姐……我…我们还是不要做了，这太可怕了，他们都是无辜的生命啊！”
杀瞳一把拽住她的头发，狠狠拉近她，眼神里凶光毕露。
“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不做的话，那位大人绝不会放过我们。听好，不用你干什么，乖乖驭好你的兽，让它们看好外面的动静，有人来了就引开他们。懂了吗？”
生瞳泪流满面，“可是，可是还有同宗、同门的兄弟姐妹在，难道必须连他们也……”
“废话！”杀瞳放开了生瞳，“记住，从现在开始，他们就什么也不是了。”
生瞳跪了下来，“姐姐，我做不到，我们真的不能……”
“你到底还想不想开眼！！”
生瞳不作声了。在她视线的前方，几滴血从杀瞳紧握的手掌里漏了出来。杀瞳面色苍白，眼神飘向其他地方，一瞬间，她似乎虚弱了很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难道她也在不安？难道也有那么一丝可能，她并不想做接下来的事？
生瞳迫不及待地握住姐姐的手，“杀瞳姐姐，现在还来得及，只要我们停手，回去向宗师禀明一切，他们会原谅我们……”
又一声高高的鸣叫。雪枭的阴影倏然划过天际。
“时候到了。”
杀瞳甩开她的手，深呼吸，藏蓝色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抬起手，那只花纹蜘蛛快速爬上她的手腕，在她的动脉处精准地停了下来。蜘蛛背上的花纹开始散发出幽紫色的光芒，它颤动着，张开了尖锐的鳌牙，一瞬的停顿后，突然扎进了雪白的皮肤——
一声不成调的尖叫飞出杀瞳的喉咙。蜘蛛浑身发亮，钻进了她的手腕。幽紫色的混沌瞬间走遍了她的经脉。很快，她的周身开始散发出幽暗的紫气，疯狂的神色爬上杀瞳冷艳的面容，她看起来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生瞳畏惧的后退，看着她的头发变长，身材变高，容貌也发生了巨变。
“这就是……混沌的力量……”
杀瞳惊喜的颤抖。她脚下的地面开始龟裂。生瞳拼命地喊着她的名字，但她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周围的一切了。
不。必须做点什么，必须阻止姐姐！
生瞳飞身扑向她，全身的韵力都亮了起来。还差一寸，她的手指就要抓到她了。杀瞳歪头看向她，突然笑了。
她消失了踪影。
生瞳手中一空，扑倒在地。
迟了。
接下来的场景，只能用“屠戮”二字形容。
空气中不见刀影，却仿佛有巨大的隐形刀锋咆哮着来回挥砍，如同砍豆腐一般切割了雪屋。眼宗的弟子们还没反应过来，惨叫声和血腥气已经弥漫了整个结界。
“不可能，敌人到底从哪进来的！”
“保护百姓！”
“快放聆音燕通知本宗！”
“聆音燕……怎么回事？它们飞不出这个结界！”
“爱瞳师姐！”面相可爱的小师弟一个箭步蹿到爱瞳面前，替她挡住了刀风，“请师姐快打开结界，回眼宗报信，这里我帮师姐挡着！”
爱瞳微微笑了一下。
“师姐快走啊！”小师弟急了，他伸出掌，替师姐牢牢抵住那道刀风——
一根鞭子，从他的胸口穿了出来。
小师弟猛然退了几步，半跪在地上。鞭影飞旋，收回了爱瞳的手里。
他看着混沌缠身的爱瞳，眼神一瞬间经历了春夏秋冬。
“笨小子，早就和你说过，你警惕性太低了。”
爱瞳的声调高的不成样子，悲喜交加的双瞳亮的发烫。
“眼宗宗律第三百七十一条……背叛宗门者，不论是谁，逃至何方，一律封其双目，带回宗门审讯！”
小师弟怒吼一声，可爱的脸血色全无，前所未有的专注。他高高跃起，韵光盛放，接着——
!~
和那一晚所有的守卫弟子们一样，倒在了纯白的大雪中间。
生瞳再也忍不住，转身呕吐起来。火辣的疼痛穿过她的胃，好像要烧断她的喉咙，烧烂她的心。她挣扎着爬到结界边缘，出掌凝力，韵光将结界烧出一个洞。她从袖口掏出一只白色小鼠，低声念了几句驭咒。小白鼠吱吱叫了几声，跳出她的掌心，灵巧的钻入雪地，迅速融入一片白茫之中，消失不见。
“谁都好，快叫眼宗的人来……”生瞳低声啜泣，“救救他们……救救……我们……”
“你想开眼？”
第一次见到“那位大人”时，生瞳才惊觉，世界上竟有这样美貌的男子。
猫土有片最黑暗的传说之谷，叫作阴霾山谷。那里常年黑雾弥漫，混沌横生，洞穴与沼泽遍布，更有漆黑的幽冥之泉在地下流淌，滋养着最邪恶的生物。若用花来比喻，面前的男子，就仿佛生长在幽冥之泉旁边的，那株曼珠沙华。
吮吸着最深的黑暗，却绽放出最热烈的红花。那种唯我独尊的不羁，肆意妄为的慵懒，对正义和邪恶同等不屑的轻蔑，刻在他的每一根红发丝上，让人一见倾心，再见倾魂，只想放弃一切，去接近他，理解他，触碰他的灵魂。
但他对自己的美貌似乎毫不在意。对他人赞赏的眼光更是意兴阑珊。他的屋内陈设了各种奇奇怪怪的道具器械，他看别人的眼光还不及他看那些道具的十分之一热情。生瞳听说过他的事迹。他是手宗大名鼎鼎的高徒，后来，成了大名鼎鼎的叛徒。
“你们做得很好。杀瞳已经拿到了她想要的地位和力量，爱瞳也在赐她的一堆名贵衣物里面打滚。我听她们说，你只想要开眼。”
花千岁漾开一个玩味的笑意。
“为什么呢？”
生瞳刚要回答，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
她想成为真正的瞳术者。她想被眼宗的宗师和同门承认。她想成为真正的眼宗弟子。她想……
可她已经背叛眼宗了。
她想起杀瞳在一众魔将之中昂首走过，屈膝跪在黯大人的面前。猎猎寒风流卷不息，刮不掉她眼中狂热的光芒。而这种光芒，生瞳很熟悉。
在杀瞳第一次接过眼宗宗服的时候，在她笑着流泪，抱着生瞳、爱瞳，大叫“咱们姐妹终于成为眼宗弟子了！”的时候，在她第一次替眼宗出征，救下第一个村民，自豪的手都在发抖的时候，在她从众弟子之中第一个走出落雪台大试，向着宗主和师父微笑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都出现过同样的光芒。
她看到爱瞳抱起一件又一件独属于她的华美衣饰，千年鸟的羽毛，黄鹂缎的鸣叫，她抱着那些衣服的样子，那样怜爱和珍惜，如同当年她抱着小师弟时，同样的神色。
那时的爱瞳衣着简朴，腰悬短剑，面不施粉，笑容嫣嫣。她总是偷偷瞅着那些豪门大户人家的女儿们，她们衣饰华美，钗环叮当，走过有如一阵飘过的香风，留下众人艳羡的目光。她就笑着取了生瞳的笔，在自己朴素的衣服上画上几枚纹样，悄悄地问，“我这样是不是也很好看？”只有在她们三姐妹练功、出勤，为宗门战事奔波到几乎晕厥的时候，爱瞳才会失了笑容，轻轻地靠在她们身上，对疲惫的姐妹们说上一句，“要是咱们有靠山就好了。姐姐们就不会这么累了。”
她们曾经是眼宗的骄傲。
什么时候开始，猫瞳三姐妹，成了眼宗的叛徒？
生瞳张了张嘴，再也发不出声音。
花千岁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他轻轻一笑，慵懒地伸出指尖，细细的红丝从他的指尖漫出，铺天盖地的缠绕过来，覆盖到生瞳的身上，将她渐渐包裹。
“放心，你会得到最棒的眼睛。眼宗做不到的，我能做到。我会拆开这道封印，把你改造成最强的机械人偶。复生瞳的威力，世人会闻风丧胆。你将成为‘一人成军’的顶尖杀手，你将成为我花千岁的军队。”
花千岁的眼睛点亮了黑暗。生瞳在越来越密的红丝中，听到了他最后一句话。
“生瞳，作为经历相仿的人，我只给你一句忠告——
“背叛者不需要回头，那里只有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