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大话了,千岁兄。”
凤颜咳喘着,巨大的蜘蛛螯牙深深扎进他的双臂里,莹亮的绿色毒液由于注入的太多,已经顺着伤口涌了出来。凤颜面色如青竹,显然中毒已深,他却丝毫没有在意,反而笑嘻嘻地冲着花千岁身后,扬了扬下巴。
“瞧瞧你身后,魔物大军已经少了一半,就算千岁兄攻进眼宗,只凭这些魔物和几个蜘蛛,别说是我父胜兰,就凭守门弟子,都能轻松化解。”
“这就不劳凤颜宗主挂心了。”花千岁挑了挑眉,脚下随意一划,崖顶的积雪瞬间如浪翻滚,雪枭的残骸被雪浪卷着,不断变形、重组,不一会儿,一只足有五、六人高的巨型雪狼蛛驮着花千岁耸立起来。花千岁拍了拍掌,一个雪白的茧从蜘蛛的背上拱了出来。茧丝一层一层的剥落,落到最后,一个女子的身影渐渐显现。
是生瞳。
生瞳白发垂落,半跪在地,双手被缚在身后,清丽的身影更显孤寂凄凉。她慢慢抬起头,西门等人见到她的脸,顿时大吃一惊。
好像被人生生撕过一张面皮一般,生瞳原本清秀动人的脸,布满了血红色的裂纹。裂纹之下,无数精密细小的齿轮零件交相咬合,有极微小的蜘蛛在裂纹中爬进爬出,拉出细细密密的白丝,这些白丝缠绕覆盖在生瞳的脸上,渐渐织补住那些裂纹,生瞳雪白的瞳仁剧烈的颤动,显然在承受着极度的痛苦,而她的面容,却渐渐变得洁白如新,恢复了原本清秀的容貌。
离山大骇,转而愤怒至极,他挣扎着跳了起来,“你竟把她改成机器了吗!活体改造……这可是全十二宗的禁忌!花千岁,你丧心病狂!”
西门亦是大为震惊,活体改造……是说生瞳已经不是活人,而是机器了吗?还是说,她两者都是?
他下意识地看向凤颜,却见凤颜一双眼睛被怒火擦的灼灼发亮,专注地盯着生瞳。
“千岁大人……刚刚为何阻拦属下……”
生瞳跪下行礼。花千岁轻笑一声,指尖微动,生瞳的颈间顿时多了几道红色的丝线。丝线根根绷紧,生瞳立刻发出痛苦的呻吟。
“你刚刚,对那个预知瞳的小子,手下留情了吧。”
花千岁斜睨着生瞳,面色尽是一片讥诮,“你们说了什么悄悄话,我没兴趣知道。我让你取了预知瞳的眼睛,而你刚刚那一下起手,不是想取他的眼睛,倒是,想废了他的眼睛吧……”
西门立刻看向生瞳。他见花千岁被凤颜宗主点破伪装,便以为生瞳一直是花千岁所假扮。谁知道刚刚要取他眼睛的,是真正的生瞳,而她听见了自己的请求,竟然真的要帮他,不把预知瞳留给黯?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离山闻言,却对花千岁的功夫大为震惊。恐怕就是在他刚出宗门之时,花千岁便易容替换,扮成了生瞳的模样,并把生瞳藏了起来。这速度之快,手段之高,远远超过了他对八大魔将的想象。再加之亲眼见到活体改造后的生瞳,他总算是明白花千岁为何会被手宗深恶痛绝,为何会被督宗列入通杀令的“黑榜”了。其心肠之残忍,技艺之诡绝,自居为神、任意改造其他生命的傲慢,大大出乎他的料想。他本来还心气高傲,听人说多了这花千岁的厉害之处,并不以为然,只想摩拳擦掌,亲自上阵擒了这祸害。谁知自己竟连他的真面目都认不出,反倒被这魔头利用,把凤颜师父也引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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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他不后悔出来救那个预知瞳的小子,只懊恼自己怎会如此轻敌,连累了师父。
生瞳的睫毛颤了颤,依旧一言不发。
“别以为能瞒过我……黯大人要那双眼睛,你却想废了它,这可是重大的背叛……我若没有换下你,你还打算做什么?”花千岁问道。
生瞳急速摇了摇头,机械娃娃般的声音凌乱的响起,“不,千岁大人明鉴!属下本想替千岁大人攻开宗门,以报千岁大人的再造之恩,但、但是,眼宗之人,最珍贵的莫过于这双眼睛,这孩子不仅能够预知,幻术也十分有天赋,若能将他生擒,交给黯大人使用,自然是最好的,但若他还活着,却被挖去双眼,这实在太过残忍,属下只想让这孩子先无痛而去,再取他的眼睛……”
“撒谎!”
花千岁话音未落,五指齐齐向内一抓,生瞳脖子上登时缠满了大蛇一般的红色丝线,随着花千岁的手指紧紧收缩,生瞳清丽的容貌瞬间凝成一团,面色因为无法呼吸而染上了一层惨白。她的嘴一张一合,泪眼婆娑,身上白雾弥漫,纤细的身躯摇摇欲坠,楚楚可怜的样子连最坚硬狠毒的心肠也要见之落泪。然而花千岁只是抽紧了指尖的红丝,慢慢地靠近生瞳。
“你是谁锻造出来的?”
“是……千岁大人。”
花千岁伸出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生瞳闭上眼,浑身颤抖。
“是谁把眼宗唯一一个开不了眼的废物,改造成了强大的杀手?”
“是……千岁大人。”
花千岁低低俯下身,“是谁实现了你最深的愿望?”
“是……千岁大人。”
生瞳闭上眼睛,“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千岁大人。”
生瞳默默地站了起来。她本来就纤细单薄的身体,笼罩着白色的雾气,几乎随时都会随风散去。她伸出指尖,向着月亮。一滴冰凉的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下。
“瞳术·生生不息。”
说完这句话,她转过指尖,冲着自己的右眼,深深插了下去。
噩梦开始了。
恐怖的叫喊几乎击穿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乳白色的眼泪默默滴下。
空洞的右眼。被幽紫色的混沌风暴吞噬的左眼。一团一团的飞雪狂舞凝聚,片刻之间,雪坡上长啸连连,上万只魔物疯狂攒动,红色的眼睛连成一条巨蟒,在漫长的奇寒道上蠕动着。
生瞳毫无声息的跪在地上,面如死灰,咳喘不止,身上的白雾浓得几乎要吞掉她。
“原来如此。你的主力魔军,就是这么造来的。”
凤颜抬起头,挺立如松,面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冰莺般的声音变得深沉而锐利。他那双万中无一的异色瞳深处,隐藏着一方波涛汹涌的大海,正隐隐闪动着海啸之怒。
“容易吧?”花千岁得意的撩起生瞳的一缕头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得到这魔物大军,消耗的只有她一人的瞳力,太划算了。”
“生瞳的眼睛是复生瞳,自可复刻天地万物。但她的体质天生不适,开眼只会迅速耗尽她的生命!眼宗设下重重封印,为的就是保她一世平安。而你……竟然强行撬开她的眼睛!”
瞬息之间,宛如狂风绝地而起,凤颜身上的数只蜘蛛发出机械破裂般的怪叫,跌落在地,碎裂成沙。连巨大的雪狼蛛都似受到重击,八爪齐舞,发出一声粗鲁的哀嚎。凤颜的异瞳比月色还明亮,威压如雪崩般散射开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生畏惧。
生瞳不可置信地看着凤颜。眼宗不给她开眼……竟是为了保她的命?
花千岁摇了摇头,“我可不像你们眼宗,放着‘复生瞳’这么好使的眼睛不用,竟然还故意封印住她的瞳力。真无情啊,可怜生瞳小丫头,身怀天赋奇才,偏偏在眼宗受了这么多年的冷眼和嘲笑。你知道她第一次拜见我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凤颜抿嘴不言。生瞳惶恐不安,低下了头。
花千岁倾身道,“她求我改造她的眼睛,求我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行,只要能让她和姐妹们一样,可以使用瞳力,可以不再被人嘲笑,嘲笑她——是个眼宗的假弟子。
“呵呵,多么讽刺啊!她为了成为真正的眼宗弟子,背叛了眼宗。凤颜,你倒是说说看,眼宗的清誉、宗规,到底多么可笑!”
“你胡说!是她自己意志不坚,背叛了眼宗!”离山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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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你们眼宗拥有世上最好的眼睛,却也被偏见蒙蔽,信奉什么血统能力、什么强者为尊,结果把自家弟子教上了背叛之路,简直可笑至极!在我看,什么是非对错,规矩道理,不过是逼迫人的玩意儿罢了。正义与邪恶,也不过是撒在每个人自尊心上的,一抔小小的尘土罢了。”
寂静笼罩了奇寒道。花千岁的余音回荡在风的沉默里。
凤颜睁大了双眼,他沉吟片刻,竟仰头大笑起来。他笑的天真坦荡,畅快淋漓,毫不顾忌身上的毒会发作的更快,直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离山被花千岁一通歪论气的瞠目结舌,见凤颜如此,早已顾不得自己,一双眼睛恨不得飞到师父身上去,看看他到底哪里出了毛病。“师父!师父你千万不要听信了花蜘蛛的胡说八道!他一贯会迷惑人,诡计多端,你、你身上还中了毒,不要气晕了头……”
凤颜摇了摇头,朗然叹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啊。千岁兄方才所言,倒真如醍醐灌顶,教我受益匪浅。眼宗空有好眼睛,却也难看穿世间偏见……确是如此。我得行礼感谢千岁兄……啊,手被绑着了。离山,西门,你二人要仔细记住他的话,引以为戒啊。”
离山默默望着凤颜开心的笑脸,一幅“师父已经被毒的神志不清了,我该怎么办”的表情。
西门静静咀嚼着二人的对话,不禁想起了数个时辰之前,他还是众人喊打的“魔物之子”,顷刻之间,就变成了抢手的“预知瞳”。
但他还是原来的他自己啊,他没有改变。是看他的眼睛变了吗?
不知怎的,他突然稍许理解,生瞳为什么会做出常人不可理解的事情,为什么会背叛眼宗了。
“你的话真让人不爽。不过,如果你愿意带着眼宗归顺于我,我倒是爱听的很。”花千岁漫不经心的弹拨着手指,蜘蛛们猛然用力,勒在凤颜身上的蛛丝顿时陷进衣料里,点点血花染了出来。
凤颜摇了摇头,“千岁兄,是非曲直可以变,可以论,可以交由世人去评说,但善恶之理却不会变。蜘蛛任性罗网,以自己为中央,捕尽天下性命,吃尽他人的幸福,是大恶。而京剧猫,只要天地在一日,就算眼瞎、耳聋、身残、名落,也不会放任任何一只恶虫流窜世间,为害他人。”
凤颜洒脱地笑了笑,如月下一竿竹,石上一丛兰,朗然一身光明,天下邪毒难侵。他仿佛不是被绑缚的囚徒,而是手执圣书、身负白剑的大侠师。
都到了这种绝境,他为什么还能这样从容?西门不理解,但他觉得传说故事里那许多英雄,都不及眼前这位血污满身,还笑嘻嘻的青年男子伟岸。凤颜的话里没有半分压迫或威慑,像寻常人家聊天那样平常的语气,却给了西门不可思议的安定感,仿佛故乡西沟里如雪的溪水,任世间污浊喧闹,此水清流不息,自在逍遥,冲刷掉所有的不安与困惑。
花千岁沉默片刻,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凤颜,我从以前就觉得,你虽被喻为不世出的奇才,但实实在在是个疯子。这世道明明是弱肉强食,你天赋异禀,本可纵横天下,却偏偏要在乎那些弱者,收留那些没人要的废物,组什么杂牌的‘万家军’来对付我,还想打破眼宗数百年的规矩,收那些没有血统的猫崽子来当弟子。怪不得连你亲爹胜兰都冷酷待你……喂,你在干什么?听我说话!”
凤颜早就没在理花千岁了。他专注地看向生瞳,似乎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