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西门脸朝下摔进了雪地里。眼前窸窸窣窣爬过数只脸盘大小的毛腿蜘蛛。它们浑身泛着冰蓝色的光泽,漆黑的眼珠机械的转动,正奋力拉紧缠绕在西门身上的巨大蛛网。他能感到自己的背上也有很多只毛脚在移动,冰冷黏稠的蛛丝一圈一圈的缠绕上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刚刚,西门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怪笑的雪枭上,还没来得及分辨出,那道诡异的男声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感到脚下被狠狠地一绊,数个硕大的冰蓝蜘蛛,从雪地里凶猛的钻出来,边爬边发出机械摩擦的声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喷出了冰冷的蛛丝。

这些蛛丝越挣扎就缠的越紧,就连离山的黑焰也无法烧毁它们。现在,他和离山像两个粽子一样趴在地上。而凤颜宗主虽然站着,身上却也缠满了泛着白光的蛛网,他的脚下,一圈蜘蛛围绕着他,紧紧地扯着蛛网,而在他的身后,一只足足有三人多高的巨型蜘蛛,贪婪地伸出它的螯牙,将凤颜钳在中间。

这些蜘蛛到底是哪来的?!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西门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窸窸窣窣声音的来源。他的目光集中在不远处的一个物件上。

雪枭的一只断翅,就躺在雪地上。刚刚被凤颜削落的断面上,既没有血,也没有骨肉,里面全部是前所未见的机械零件。这些零件一个摞上一个,自动凑到一起,伸缩组合,变换着形态,很快,一只又一只成形的蜘蛛钻进雪地里,又出其不意从他们脚边冒出来,加入凶猛的攻击。

怪不得刚刚连声音都没听到,但这到底是什么方术?

“可惜啊,可惜!包子都掉地上了……”

凤颜惋惜地望着摔破的纸袋,和滚落一地的热包子,叹气道。仿佛周围凶猛攒动的蜘蛛们,还没有那几个包子对他有吸引力。

“师父!!”离山急得大喊,黑焰四处散射,那些蜘蛛却躲也不躲,反而更凶猛地扑到他身上。

“连别人吃饭的时候,都要放雪狼蛛来打扰。你还是老样子,太不解风情了。”凤颜微微笑着,巨蜘蛛的毒牙在他旁边闪着寒光,他却悠然自得,一副闲话家常的样子。

“不得不佩服。眼宗都被我围得滴水不漏了,你还有闲心笑谈吃喝。凤颜,你才是一如既往,看不起人啊。”

雪枭嘲弄的咂吧着尖喙,嘎嘎怪笑。

“我这批新造的雪狼蛛如何?是不是连你的‘神风掣’,都斩不断这金铁蛛丝了?”

凤颜耸了耸肩,笑道,“手宗第一巧匠的工艺,我怎么敢怀疑。只是千岁兄,今夜既然要覆灭我眼宗,又何必躲躲藏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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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凤颜对着雪枭,眨了眨眼睛。

西门只觉得眼前一晃,仿佛有一只金灿灿的鸟儿从凤颜的右眼中飞出,向着雪枭的方向急速掠过。“咔吧”一声脆响,什么东西应声而碎,跌落到雪地上。

“都是老相识了,千岁兄何须害羞,隔着张假脸说话。”

雪枭挣扎了一下,金黄的圆眼仿佛坏掉般,不动了。

生瞳低下头,有亮晶晶的东西,从她的脸颊滑落。

然后她抬起脸,魅惑地笑了一下。

西门和离山倒抽一口冷气。

一个细小的圆点出现在生瞳的额头。顺着那个圆点,无数细微的裂纹向着整张脸弥散开来。不停有碎裂的晶体从她的脸上剥落而下。苍白的月色下,生瞳白色的长发仿佛着了火,燃成了血枫叶般的火红。她的红眉斜飞入鬓,左眼下一颗泪痣若隐若现。纯净如雪的白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青如黛墨的冷眼。

这毫无疑问是一张令人难忘的脸,不羁的眉峰下藏着磊落的傲慢,魅惑的眼角却道出邀请般的算计。男性的俊朗与女性的柔美严丝合缝的镶嵌在这张脸上,完美的如同极峰岭上的第一缕晨光。

现在,这张无与伦比的面容,正溢出极度的不满。

“你们眼宗,就是这点讨厌。仗着眼睛好使,到处拆穿别人的伪装,自己倒缩起头来,连宗门都不敢开。”

之前低沉的男音不见了,一种慵懒戏弄的音调滑了出来。这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雌雄莫辨,还带着一丝机械的冷感,让人闻之心痒。

“魔将花千岁……竟然是个女子?”

离山震惊不已,眼睛迅速瞥向别处,不再看花千岁的脸,愤愤低声道,“以色惑人,歪魔邪道。”

“女子?

“凤颜,你这眼宗大弟子,莫不是瞎了。”

花千岁笑得如春花落地,他斜眉一挑,玩味的瞥了一眼离山。

“色?色相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我在手宗时,同门子弟道我仗着一张面皮独得宠爱,引诱宗师获得秘籍。我当魔将时,他们又说我依仗美貌诱杀竞争者,哪怕毁了黯大人的将领,也要把其他魔将拉下马,独得黯大人的青睐。真是可笑。

“我被录进《绝世公子名录》的时候,世人是怎么说的?‘此子雌雄莫辨,美貌胜妖,心肠似鬼,野心如狼。惜其才气世间罕有,实乃手宗当世第一巧匠,却以色惑人,大妖孽也。’——说这些话的人,后来都怎么样了?”

寒风渐起。蜘蛛沙沙的骚动。一缕红发勾在花千岁的唇角。

难以言说的恶寒突然爬满了离山的全身。他忽然想起了民间盛传的,花千岁的名号。既不是“绝世俊公子”,也不是“手宗第一美男”,而是跟容貌没有任何关系的一个称号,是让人闻之色变的四个字。

“杀心千手”。

十二宗之中,以出神入化的机械术闻名的一宗,正是手宗。从寻常百姓的生活用具,到十二宗门的万种神兵,皆是由手宗的能工巧匠,设计制造出来的。“天下之工,莫出手宗。”民间深深的相信,没有手宗京剧猫做不出的东西,也没有他们无法驾驭的材料。他们仿佛有摘天之能,在他们神奇的双手中,一切想象皆能成为现实。

花千岁叛逃当夜,手宗失去了一半的弟子。

民间盛传着当夜的惨状。暴雨倾盆而下,城墙染成了血红。电闪雷鸣之间,白光落下,巨大的蜘蛛窸窣爬过城门。到处是惨叫和咀嚼血肉的声音。护卫手宗的机械兵甲全部变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躺在手宗弟子的血泊之中。稀有材料的部件全部不翼而飞。与花千岁同吃同住三年的师兄弟统统跟着蜘蛛一起消失不见。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晨光照进手宗,人们在巍峨洞开的宗门上,发现了一圈用蛛网粘住的脸皮。

数量和消失的弟子一样。

当夜负责镇守材料图纸库的宗师,据说现在还缠着满脸的白布,疯狂游荡在宗内,睁着惊恐的双眼询问每一个来人:“我的脸呢?”

“凡以容貌议论我者,杀无赦。”花千岁随意绕了一缕发丝在纤长精致的手指上,漫不经心道,“色相毫无用处。既不能成为我制造机械的材料,又不能给我的设计锦上添花。大千世界,色相皆空。我要剥几层世人的面皮,他们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呢?”

悠扬悦耳的笑声回荡在奇寒道寂静的上空,蜘蛛们随着笑声沙沙而动,切切察察。西门和离山宛如身陷笑声的炼狱,头晕目眩,冷汗滴落在地,瞬间凝成冰晶。

“也只有黯大人和你,还懂得点这个世界的趣味,不以我的容貌待我。凤颜,你我交手九次,七次我都败在你手下。我曾协助黯大人覆灭了三个宗门,都没有这七次给我的兴致更高。你每破坏一次我的造物,都能激发我再造出更强的东西。每次与你对战,我都兴奋的指尖发抖,这一次我的造物会赢?还是会输?下一次呢?哈哈!未知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乐趣!世人皆道我与你势不两立,仇深似海。一帮愚民,连给我做废料都配不上。他们哪里懂得乱世之美——变化,改造,重组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趣?”

花千岁黛青色的冷眼里,一瞬间释放出纯然的欣喜和疯狂,他双手张开,衣袖翻飞如蝶,如同一夜绽放的昙花,在生命之初展现出拥抱世界的姿态。他的美昂然又有生机,让人只想叹息着服从,想满足他的任何愿望,而忘记他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魔将。

凤颜摇摇头,笑着叹息,“我还是觉得可惜,先理解你的人竟然是黯。手宗的笑寒宗师若是泉下有知,当年就不会毁了你的第一件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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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千岁面色突变,咬牙笑道,“休提那老儿!黯大人给我的自由和试验材料,又岂是区区手宗能比的。可惜的是你,凤颜。你的天赋才华不在我之下,又何必被小小眼宗和兰家困住。”

花千岁话音刚落,轻轻勾动了指尖,一段若隐若现的红丝从他的指尖冒出来,瞬间绷紧,离山和西门同时觉得脖子一紧,头几乎要从脖子上搬了家。

“我说了,敢以容貌论我者,杀无赦。你这大弟子的面皮和眼珠,我是要定了。这对黑焰瞳装在我的雪狼蛛上,不知效果如何……呵呵呵……”

花千岁悠然地笑着,离山双目圆瞪,一道黑焰瞬间射向花千岁的面门。那融冰化雪、碎石穿岩的黑焰,静静的燃烧在花千岁颠倒众生的脸上。他无所谓地笑笑,那黑焰竟如无薪之火,无声无息地灭了。再看他的脸,竟是毫发无损,光滑如初。

离山心下大惊,却听身后一缕声音传来,“不要管他,烧那些蜘蛛,那些蜘蛛会……呜!!”

蛛丝骤然束紧,花千岁悠然转向西门,眼里冒出深深的憎恶。

“预知瞳……真是双讨人厌的眼睛,破坏了未知的乐趣。什么都能看到结果……那还有什么趣儿!要不是黯大人需要这双眼,我定然戳瞎了它!”

肺里的空气争先恐后地逃走。西门和离山同时呻吟一声,被大群的蜘蛛一步步拖向花千岁。凤颜身形一凛,几道韵光如疾风扫过,掀翻了一地的蜘蛛。但那韵光瞬息即灭。他急速地喘息着,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脸上浮了一层可怕的青色阴影。随风扇被金铁蛛丝牢牢捆缚在他的背后,颤动着施展不开。蜘蛛们前赴后继,把西门和离山越拖越远。花千岁慵懒的笑声连绵不绝,比奇寒道上的寒气还要冰冷几分。

“雪狼蛛的毒,见效快得很。凤颜,从你斩落我的雪枭那刻起,就胜负已分了。若是在平日,我还愿意和你多交手几回。但黯大人军令已下,眼宗今夜必亡。我本以为追着预知瞳,能引诱你们打开那道隐藏的宗门结界,没想到胜兰的心比我还狠,我都这么追杀那可怜的孩子了,他竟然还不开门,只闪出来一个愚蠢的黑焰小子。

“还好,凤颜你一向是慈悲的。你连没有血统的村民都能收入‘万家军’,派你的‘兰家十勇士’去保护,你肯定见不得自己唯一的内门弟子,和珍贵的预知瞳,被我这样凌虐。瞧,上一次,就为了保护那些废物,你的十勇士,全灭在我手里。这一次,你只好自己跑出来救了。”

凤颜的异色瞳眨了眨,一阵难以抵挡的威压之气从他的身上突然迸射出来。他的面色依旧发青,双手依旧不能移动,但周围的风仿佛突然有了生命,齐齐发出狂怒的呼号,向花千岁奔袭而去。花千岁抬手一挥,指尖红丝乱舞,数头灰白的魔物被这红丝牵引,纷纷飞离原地,挡在他身前。然而这风如同巨大的雪原冰狼,一瞬便咬碎了挡在面前的魔物。十头、二十头……花千岁轻盈跃起,展袖飞退,十指如风,他面前的魔物一头接一头如冰尘散裂,消失在风狼的狂奔怒号之中。飞雪连天,奇寒道的冰面隐隐震动,直到上百头魔物消失得无影无踪,风狼才停止了呼号,渐渐消散。此时,花千岁已退了数十丈之远,魔物们化成的冰尘堆起了一路丘山。他从容起身,甩袖而立,那丘山顿时散裂如烟。

一串红珠落在白雪之上。花千岁抬手一瞥,手上一道清晰可见的血痕,切肤入骨。那是风狼之牙最后触到他的印记。

“宗主之威,气冲云海,可化自然以形体,为己所用……果然了不得。你生气了?”

凤颜的异色瞳沉如深海,但任谁都感受得到,那海底深处涌动的狂潮烈浪,正散发出一波又一波的威压。

花千岁轻舔嘴唇,眼睛亮了起来,“想起你那十个忠心的伙伴了吗?别急,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了。都说守护眼宗的天眼结界,系于宗主一身。宗主亡,则结界破。我倒要看看,我拿眼宗宗主的头颅作见面礼,胜兰那冷血怪物,会不会为我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