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瞳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在凤颜那双澄澈异色瞳的注视之下，所有的过往都翻涌了上来，她仿佛一个溺水的人，越沉越深，脚下是熊熊燃烧的火海，那些死在她手下的亡灵露出可怖的面貌，纷纷伸出手来向她索命。那些枯骨的手抓住了她，她的眼前只有一根垂下来的红色蜘蛛丝，她牢牢攀附着那根蜘蛛丝，拼命地想要往上爬。在她的头顶上方，花千岁的声音慵懒而缥缈，“造吧，为我造出更多的军队，你就能上来。”
“造出……更多……”
生瞳喃喃自语着，她乳白色的瞳仁里暴雪飞旋，周身缠绕着浓密的白雾，她的白发暴涨出数丈之长，带着混沌之气的韵力强烈到肉眼可见的地步。她的血管在如雪的皮肤下起起伏伏，喉咙里发出挣扎的嘶吼，只见她左右来回地看去，所视之处，魔物见一生二，见二生三，成倍的复制出来。
“她就是我这次用来与你对决的造物。很完美吧？”花千岁冲着凤颜莞然一笑，懒懒伸出一指，指向凤颜身后。眼宗宗门的隐没之处，空气掀起一浪一浪的波动，渐渐透出宗门的轮廓，一时又消失不见。天眼结界的守护，似乎随着凤颜力量的流失，开始逐渐削弱。
花千岁指尖轻挥，红唇微启。
“给我攻！攻破宗门封界！”
倏然之间，天地变色。奇寒道的冰面轰然雷动，无数的脚步宛如彻天的战鼓，仿佛巨雷崩落般，接二连三的炸响。数不清的魔物号声震天，成群结队的向崖边奔跑而去。
离山大吼一声，拔地而起，一脚踢飞了缠身的数只蜘蛛，他顾不得身上仍然紧缚双手的蛛丝，积攒的韵力流转如电，漆黑的眼睛里霎时烈焰纷飞，散射出数道霸道刚猛的黑焰，这些黑焰横列成墙，阻隔了魔物们前行的道路。那些魔物有俯冲不及的，一头撞进黑焰里，顷刻间化为灰烬。但是魔物数量太多，黑焰只能拦下一部分，不一会儿，便有灰白的魔物跃过火墙，继续向前冲去。
离山急冲到凤颜身旁，一个凌空飞步踹翻了那只巨大的雪狼蛛，牢牢护在凤颜的背后。蛛牙的毒液浸透了他的靴子，他能感到双脚渐渐变得麻痹。“师父，现在该怎么办！”
“护好西门。”凤颜冲他眨了下眼睛，他便感到一阵带着桃花香气的疾风自后背一推，瞬间将他送向西门的所在。
西门此刻还在蛛丝里挣扎，那些蜘蛛似乎铁了心要把他做成一个茧，正来来回回地往他身上缠蛛丝。一团黑影忽然随风而至，三两下撞飞了身侧的蜘蛛们。离山气急败坏的仰起头，泄愤般一脚一个踹走那些蜘蛛，眼睛却没有离开过凤颜，嘴里问道，“喂，你能看见什么，最好快说出来，我师父身系守护眼宗的天眼结界，他要是在这里出事，不但眼宗宗门要暴露，花千岁的其余几路大军也能畅通无阻的攻进眼宗！你快看看！”
西门哪里需要离山提醒，他比谁都想解救凤颜。正如离山所说，他堂堂一宗之主，身系一宗安危，本可安稳坐镇宗内，他却为了救素不相识的自己，中了花千岁的奸计。若是他因此受伤，甚至万一……
西门心中狂跳，不敢再往下想。此刻他的耳中塞满了海潮般轰隆作响的魔物嘶吼与脚步声，成千上万的魔物们擦身而过，离山的黑焰将他俩围成一圈，微薄的焰火在魔物群中时隐时现。离山面色发青，气喘频频，显然蛛毒已经发作，却仍专注的维系着黑焰之墙。西门心急如焚，拼命回想着独目老者教给他的唯一一句调息口诀。他的双眼已经酸痛不堪，魔物奔涌的间隙中，他看到凤颜的身影明明灭灭，身上布满蛛丝，却如闲庭信步般，迎着众多魔物逆向而行，向着生瞳的方向走去。
“宗主小心！”
“师父小心！”
西门和离山同时大喊，凤颜却恍若未闻，他面对已经陷入狂乱的生瞳，缓缓开口。
“生瞳师妹，你生而特别，你的眼睛，并不比你的姐妹们差。你姐姐的刀风瞳，杀伐过性，以一当千，你妹妹的隐界瞳，曼妙自如，结界多变。而你的复生瞳，能复刻万物。但是世有平衡，复生瞳一旦开眼，每使用一次，主人的寿命必将缩减。当初在眼宗，宗师们封印你的眼睛，即是因为这个缘故。”
凤颜静静地看着生瞳，微笑道，“让你有了不好的回忆，是眼宗之失。师妹，对不住了。”
说罢，他长身一躬，深深折下腰去。
“师父你！！你疯了吗？这么紧急的关头，你还向这个叛徒道什么歉！”离山气得七窍生烟，猛击西门一掌，“喂，你也说点什么！”
西门也是一脸震惊之色，目光钉在凤颜身上，不停点头，“凤颜宗主真的是……一位有胸襟的君子啊。”
完了，这孩子，将来怕是会和师父一样傻。离山长叹一声，无语地转过头去。
处于暴风之中的生瞳，白发依旧狂乱的飘舞在空中，那双乳白色的眼睛却眨了眨，缓慢的暂止了无限复刻的瞳术，转向凤颜。
她听到了凤颜说的话。她的意识仍困在那方黑暗之地，凤颜的声音仿佛从那些向她索命的枯骨堆深处传来，她抓紧了手中红色的蛛丝，不知该上该下。眼宗的宗主居然在向她赔罪，可她自己明明才是那个杀害同宗的凶手，是背叛眼宗的人啊！甚至现在，她还在机械的为花千岁制造着魔物大军，指挥它们攻下眼宗宗门。
花千岁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别傻了。看看你脚下的那些亡灵，他们都想吃了你。你是满手鲜血的杀手，你只能是我的造物。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是。快，制造更多的魔物，替我攻下宗门，我便救你上来。”
如同应和花千岁的话，那些可怕的枯骨争先恐后地爬上蜘蛛丝，伸出惨白尖锐的手骨，争抢着抓住生瞳的腿，要把她拖入黑暗的深渊。她吓得魂飞魄散，只得拼命顺着蛛丝向上攀爬。
!~
凤颜的声音却从张牙舞爪的枯骨堆深处袅袅升起，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人必有过，孰能无失。不要害怕你犯下的过错。只要活着，就还有改过的机会。勇敢的跳下来吧，面对这些亡灵。你会发现，他们只是想阻止你再走邪路。”
跳下去？跳进这堆可怕的亡灵之中吗？
无数的枯骨亡灵散发出莹绿色的光，脸上空洞的窟窿注视着她。它们嚎叫着向她扑来。生瞳怕得发抖，但一个念头从她的内心冒了出来：难道跳进这堆亡灵，她就可以赎罪，就可以做回眼宗弟子了吗？
“你休想得救。”花千岁狠厉的声音传来。
“你还有机会。”凤颜鼓舞的声音传来。
生瞳仿佛陷入了僵直。她的白发不再狂舞，瞳仁剧烈的抖动，整个人如同摇摇欲坠的精致人偶一般，错乱的狂舞着。魔物们失了精准的指挥，整齐划一的冲锋变得混乱不堪，但它们很多已经冲破了离山的黑焰之墙，来到了崖边。
苍月当空，白雪被践踏的到处飞扬，花千岁腾空而起，精致的袍袖翻飞，红丝如网一般在他的身后张开，铺满了整个崖顶。他如同一只蹲守于蛛网中央的大王蜘蛛，双眼灼灼发亮，美艳又致命，整个天地都是他的猎物。蜘蛛在雪地上急速爬行，沙沙的围住了凤颜。凤颜却看也没看周围的一切，依然牢牢盯着生瞳。
“生瞳师妹，你的身体被花千岁强行改造，又过度使用复生瞳，看看你身边的白雾，它们都是你失去的能量。你的身体已经比雪花还要轻了。再这样下去，你会完全化为白雾，彻底消失。停下来，现在回头还不晚。”
凤颜的双手依旧被缚在身后，他挺立如松，步履不疾不徐，逆着无数呼啸而过的魔物，向生瞳走去。月色苍茫，他的身影泛着微微的光，在蜘蛛的乱影之中，徐徐前行。
“你想救她是徒劳。凤颜！今夜你彻底败了，败在我花千岁的造物之下！你就好好记着，来生再找我打过吧！”
花千岁长啸一声，十指齐出，指尖的红丝暴乱狂舞，集结成束，如红蟒一般划破天际，闪电般的缠绕到凤颜的身上。凤颜的身影眼见被红蟒埋没，几乎要看不见了，他的脖颈被一点一点缠紧，冰莺般的声音变得嘶哑，但他的目光依旧不移，静静地看着生瞳。
“不要怕。停下来。我带你回家。”凤颜道。
“师父！！——”离山再也忍耐不住，漆黑的双眼几乎要滴出血来。黑色的烈焰一路燃烧过去，与花千岁的红丝碰撞在一起，却无法穿透那些密不透风的红丝。
西门“扑通”跪在雪地中央，牙根几乎要被自己咬碎。一定还有办法，快想！哪怕一点点也好，他的眼睛，快点看见啊！模糊的影像纷乱地出现在眼前，但怎么也拼不成清晰的图像。
又是这样……难道他又要连累自己和阿木的恩人，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吗？
西门一把拽住离山的衣袖，嘶哑道，“别管我了，快去救宗主！”
“你以为我不想吗！！”离山吼道，虎眼紧紧地盯着前方，韵力燃烧着他的眼睛，他的眼角流出血来，“但师父有命，让我护住你，我便一步不能离。就算师父……他有个万一，我也要遵师命，带你回眼宗。”
离山深吸一口气，二人周身的黑焰护墙又高了几分，“别怕。眼宗弟子，凡诺必守。你要入眼宗，便牢牢记好。”
西门心头一凛，怔怔地看着他。有血漏过他握得泛白的指节，落在雪地上，如同承诺。
“眼宗，我收下了！”花千岁高高跃起，笑容撕裂，红发如鞭如电，急速逼近凤颜。
“停下来，生瞳。”凤颜依旧看着两三步之外的生瞳，密密麻麻的红丝埋葬了他最后一丝目光。
生瞳的意识仍挂在蜘蛛丝上摇晃，脚下枯骨攒动。
她抬头望了望，月色冰凉，正如她叛逃的那个夜晚。
她闭上眼睛，松开了手。
然后，坠入无边无际的枯骨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