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挪到了晕倒的西诗身前。他咬咬牙,默默伸出一直缩在背后的手。手心里,一截尖锐的黑松枝,仿佛短剑一般,正朝着老者的方向。
“若刚刚老夫对他们不利,你就要用这小树枝子,刺向老夫吗?”老者独目中的精光一闪而逝。
西门低下头去,手却没有松开。
“哈哈!果然是个好苗子,这就对了!”老者完全没有生气,反而爽朗大笑,“现在的猫土邪恶当道,连十二宗都有背叛到黯阵营的家伙,所以,就算是救你命的人,也不能随意轻信。除非你知道他到底是谁。让开。”
老者拐杖一挥,粗鲁的把西门推到一边,一瘸一拐地走近西诗。西门这才发现,老者的右腿似乎有残疾,几条狰狞的伤疤在宽松的裤腿下若隐若现。老者探手到西诗的眉心,他的面色忽然变得阴晴不定,伸手拍了拍背后的大葫芦,倒出一粒银色的药丸,送入西诗的口中。
西诗苍白的面容开始流露出灿若星辰的光芒,生机焕发,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只是还没有苏醒。
“这丫头,天赋奇才,却天生心病,体内真气逆行,汇集于心脏,若不善加修炼引导,恐怕命不久长啊……这枚银霜丸是集雪岭霜松百年寒霜所制,可镇压她体内逆行真气,保她一段时间的平稳。但若要根治,老夫怕是得费点功夫,唔,上次德云写的药方放哪来着……嗯?小子,你这是干什么?”老者斜着独眼,看向西门。
西门仿佛这时才敢长松一口气,俊脸上霎时布满了泪水,他恭恭敬敬敛衣跪下,向老者咚咚咚叩了三个头,双手把黑松枝递上,“西门年少无知,对您多有冲撞,甘愿受罚挨打。感谢您救了我们全家的性命。”
西门说着,就又把他那张俊脸往地上磕。老者浑身一麻,赶紧拦住,“行了行了别整这套!老夫最受不了这个,瞅你一脸聪明相,怎么这么爱哭!”
西门还在磕,气得老者一把夺过那根破松枝,瞅了他一眼,咂了一声舌,“过来!”
西门顿住了,犹疑的挪了过去。老者二话不说,抄起他的头发挽了一挽,手中松枝一转,斜斜的插在他的发髻上。一缕刘海垂了下来,老者嗤笑一声,端详到,“现在还像点猫样。”
西门摸了摸自己的发髻,不由愣住了。这是村里的孩子成年之时,由父母家长给梳的样式。猫土的“成年髻”。
他还没到岁数。但他曾以为,不会有人给他梳上这种发髻。
发髻很整齐,高高别在他的脑后。视野没了遮挡,清清爽爽。
西门鼻子一酸,反笑道,“您……还会梳这个?”
老者嘟哝道,“老夫不过是……给那些丫头小子们梳惯了。那些臭丫头的头发才真叫个烦人……喂,别磕了!不是刚跟你说过别轻信别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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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抬袖擦了擦眼睛,不好意思道,“可您是眼宗的京剧猫吧?”
老者一凛,“臭小子,你怎么知道的?”
西门笑了笑,抬手指向老者黑衣胸口处,一个快磨掉了的淡色印记。
“阿木曾跟我讲过,他遇到的眼宗京剧猫,胸口上也有眼睛状的纹样。刚刚您用拐杖拦我时,我才看到,失礼了。”
“哈哈,果然是个好苗子,好眼力!”老者拍掌大笑,一脸发现宝贝的大喜之色,“那你知道老夫为什么来找你吗?”
西门的脸色顿时暗淡下去,“因为我……我是魔物之子,您是来抓我的。”
“蠢蛋!”老者气得直瞪眼,完全忘了自己白天真是这么骗他的。他不禁满腹狐疑,这小子怎么回事,面对危机的时候明明都很冷静聪明,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镇定,怎么危机一解除,就成了个哭包迷糊蛋?
“魔物是猫吸入混沌变的,混沌能破坏猫的心智,让猫变成没有理智、只有吞噬欲望的魔物!魔物哪来的什么孩子!你就没想过,为什么自己能看到以后发生的事吗?为什么你妹妹,她能看破爱瞳的结界吗?”
西门迷茫了,“那是因为……我们有眼疾?”
“眼疾?!!”老者简直要气爆炸了,他捶胸顿足,像个小孩子一样上蹿下跳,“蠢货啊蠢货!你有的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眼睛,是能预见未来的‘预知瞳’!你妹妹的眼睛甚至能看透老夫的幻术,她是天生的‘透幻瞳’!眼宗的《千年明睛谱》上,十二种最稀有的眼瞳,你们兄妹就占了两个!你们有京剧猫的血统,你们是京剧猫的后代!”
“轰”的一声,西门只觉得所有血液都冲到了脑门上。老者说他是什么?肯定搞错了,他是孤儿,是住在野湖边的孩子,是被人唾骂的魔物之子,给村里带来不祥的东西。他的眼睛总是不受他自己控制,看到魔物,魔物就来了,看到战争,战争就发生了。他多少次诅咒自己的眼睛,害怕看到那些他改变不了的事情。他甚至在夜里一宿一宿的独坐,不敢闭上眼睛睡觉,怕分不清看到的画面到底是噩梦,还是即将到来的现实。他连自己都快相信自己是个怪物了,他怎么可能是京剧猫?是千年来守护猫土的英雄的后代?
“您、您肯定搞错了,阿木才是京剧猫,我的朋友、义兄,您、您看,他才应该是京剧猫!”
西门张开手脚爬过去,急切的摇醒阿木。力道之大,仿佛要把阿木的灵魂拔出来才罢休。片刻之后,阿木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西……西门?你怎么在这儿?哇!!这个、这个老头怎么也在这儿?哇!!阿爸怎么也在这儿!”
阿木刚醒来就连受三击,差点再次晕倒过去,听西门急切地说完了前因后果,他睁圆了碧绿的双眼。
“我就说你们该上眼宗吧!看,我说的没错吧!”阿木猛拍西门的后背,骄傲的鼻子都快翘上天了,“老头……不,老爷爷,您快帮我看看,我是什么瞳?”
阿木跪拜到老者面前,忽闪忽闪使劲眨着他碧绿的眼睛。西门笑了,他这么勇敢,当上京剧猫后,一定是能当先锋的人,自己要是在他旁边,帮他看到危险就好了。
老者盯着阿木,手放到他的额心探了探,又仔细瞅了瞅他碧绿的眼睛,唇边浮出一丝苦笑。他慢悠悠的收回了手。
“小子,眼睛生得挺漂亮,可惜,你不是京剧猫。”
空气瞬间凝固了。希望的光芒如流水般从阿木碧绿的眼睛里流失。他看上去似乎不会动了,嘴唇微微颤抖,喉咙深处发出呜咽的声音。
“这不可能,您再看看!”西门慌了,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老者的袖子。老者不耐烦的拂开袖子,吼道,“老夫身为教宗,在眼宗教过的弟子无数,连谁能成为京剧猫都看不出来吗?他没有你那样的眼睛,就算上了眼宗,苦修一辈子也开不了眼,年轻人,命很长吗?为什么不珍惜时间,做点其他的事?”
苍白的月光落了下来。阿木呆若木鸡,西门一动不动。一种背叛亲友的羞愧在西门的心中疯狂生长,如同荆棘般缠绕上他的脖子,掐紧了他的呼吸。无数个相伴的日子里,阿木总是睁着碧绿色的眼睛,指着高高的极峰岭,骄傲地说:“当京剧猫可是我的梦想啊!喂,你俩也跟我一起上眼宗吧!”
从来都是他保护他们,照顾他们,而现在,只有他当不了京剧猫。
为什么?
凭什么!
西门的眼前一黑,感觉一股滚烫的邪火从心底熊熊燃起,直蹿上他的双眼,烫得他想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都怪这双眼睛。为什么偏偏是他长了这双眼睛呢?对,挖出来就好了,挖出来给阿木,阿木就能当京剧猫了。
西门又开始觉得冷了,极寒的冰气在身体里左突右撞,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渐渐抬向自己的眼睛。“挖出来吧。”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在他的脑袋里响起,他头痛欲裂,眼前的一切慢慢变黑,只有那个低沉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理解他的痛苦般不断的劝道,“挖出来就轻松了。快。”
“挖出来,让阿木去。挖出来,让阿木去。”西门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保持着跪向老者的姿势,眼中浮起了诡异的猩红色,他微微笑着,将手指猛地戳向自己的眼睛——
一个长长的黑影迅速抽开西门的手,力道之大把西门也抽得翻倒在地。老者一个箭步冲上前,抄起拐杖狠狠戳向倒在地上的西门。阿木惊呆了,顾不得脸上的泪,大叫着扑上去咬住老者的手臂。老者睬也不睬,运拐如飞,十下点穴之后,西门咳出一口腥血,仿佛呛了水般大声咳喘着。他眼中的猩红色慢慢退去,他感到血液又开始流动了,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流走,头不疼了,那个低沉喑哑的声音也消失了。
“西门你没事吧?!”阿木松开老者的手臂,抱住西门就号啕大哭。西门看看阿木,慢慢盯向自己的手,心中惊疑不定,刚才那个低沉的声音是谁?是他自己的意志吗?还是……
“所以老夫早就说过,京剧猫哪是那么好当的,看看,你这预知瞳刚一现世,就被人盯上了,连‘脑蛊’这么毒的幻术都用上了,看来黯那边,也有个瞳术高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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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随便抹了抹手臂上被阿木咬出的伤口,眼睛盯着地上西门吐出的那口血,若有所思。
“‘脑蛊’是什么?”西门急切地问。
老者冷冷一笑,抽出拐杖指向地上的血迹,一道韵光射出,血迹挣扎着扭曲变形,最终化为一条红色的虫子,渐渐消失。
“一种恶毒的幻术,先把微小的蛊虫放出,这蛊虫能融入血液,钻进大脑,中术者一旦发生心志动摇,施术者便会通过蛊虫知晓,这时只要实施幻术,就可以通过蛊虫操纵他人的大脑和意识,甚至连中术者本人,都会认为是自己的意志,十分难以察觉。啧,刚才真是太危险了,看来有人想让预知瞳立刻消失……臭小子,还以为当京剧猫是儿戏吗?还以为这眼睛,是可以让来让去的东西吗?”
西门默不作声。阿木看了看他,低下了头。
老者暴躁的甩着拐杖,骂道,“臭小子们,你们经历了一场战斗,还没懂吗?时局动乱,大半个猫土已落入黯的手中,他的耳目和势力无处不在,四处残害生灵,十二宗和他抗争了数十年,保护了无数百姓,也牺牲了无数英雄,现在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
“老夫受眼宗宗主凤颜的委托,四处寻访有天赋的少年加入眼宗。哪怕是你们这样小的年纪,一旦上了眼宗,也是要立刻培训,投入战斗的。到时候,你们面对的可能是自己的父母、亲友变成的魔物,也可能是比爱瞳还要可怕的敌人,那时,你还要拿着鞭炮逞强吗?你还要拉着义兄和妹妹逃跑吗?
“别天真了!京剧猫不是口头说说就能当,有天赋者必担大任,必须站出来保护那些没有天赋的普通猫民。这才是京剧猫存在的意义!至于你——”
老者长尾一甩,把阿木拉到面前,他的眼睛里仿佛有雷霆之火,紧紧地盯住阿木,“虽然当不了京剧猫,但你今晚的表现,老夫得承认,是个英雄。”
寒风丝丝划过松林。阿木像鱼一样张了张嘴。
老者松开了阿木,罕见的露出一个笑容,大力拍了拍他,“臭小子,好样的。”
阿木呆愣片刻,浑身打了个激灵,接着狠狠擦了擦眼角的泪,一把拉起西门,好像要把全身的力气用光似的拍了拍他,激动的大笑着。
“喂,你听到爷爷说的没有?我是京剧猫也承认的英雄啦!以后我的面子和梦想,就交给你了,你上了眼宗后,不许偷懒!带着西诗好好学功夫,将来要成为让我自豪的大英雄,听到没有?拉钩拉钩!”
西门盯着阿木,眼泪刷的就下来了。他为什么还能这么笑呢?明明村子都被袭击了,多年的梦想在一瞬间破灭,他没有回去的家了,以后还要守着父亲,在战乱里重新生活。他为什么还能笑的出来呢?他为什么还能相信自己呢?西门想骂他,更想打自己,他狠狠举起手,最后说的却是,“好。”
两个手指钩在一起。西门看着阿木明亮的碧绿色眼睛,突然觉得不再害怕了。他不再害怕自己看到的未来,第一次有了改变它们的想法。这里还有人相信他,还有人需要他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