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别吓唬她,告诉你,我将、将来、可是要成为京剧猫的,才不会死在这儿呢。”

阿木咧嘴一笑,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歪歪斜斜地走了两步,从裤兜里掏出一串宝贝鞭炮。他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斜斜的支在那条假腿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全身,气喘得好似破落风车一般,却还不忘嬉皮笑脸的冲西诗扬扬头。

爱瞳娇笑连连,“京剧猫,等他们发现的时候,眼宗恐怕早已被我们夷为平地了。你期待眼宗的京剧猫来救你吗?别傻了,自从黯大人现世,十二宗早就自顾不暇,被打得分崩离析了。现在这世上,哪还有什么英雄来救你。瞧瞧这眼宗,他们被千岁大人的百万西军吓破了胆,缩起头来当乌龟呢。你看,我们屠村的时候,京剧猫来了吗?”

“你、你胡说!”阿木气得浑身发抖,碧绿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可怜的孩子,有信仰很好,但要相信对自己有利的东西啊。你们如此弱小,就更得学会依附,才能活得久一点,不要去相信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像它,”爱瞳冲那头狂躁的魔物努了努嘴,“老大不小的男人了,还跟你似的,把京剧猫挂在嘴边,傻乎乎的让村民们先走,自己挡在最后。好像是村长吗?呵呵,我差点都感动了。”

“你说……什么?”

阿木如遭雷击,慢慢转过头,呆呆地盯住那头狂躁的魔物。血红灯笼似的眼睛。毫无焦点的眼神。在它的右眼上,有一条长长的旧伤疤。

像他阿爸一样的伤疤。

“不,这、这不是,阿爸……”阿木没了声响,像一片纸一样倒在地上。

“哟哟,不会这么巧吧,他是你爸爸?难怪连这股傻劲儿都一模一样!”爱瞳坐在高高的树枝上,摇晃着脚笑得前仰后合,看起来就像一个纯真娇美的少女,得到了自己最心爱的宝物。

“再哭一哭,我最喜欢听别人哭了。”爱瞳拍着手,“小妹妹,一炷香之后,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哎哟,看他这副模样,八成会死呢,那就再加一条,你来看看,一炷香之后,他最相信的京剧猫,会不会来救他呢?”

伴随着娇滴滴的笑声,长鞭呼啸而至,狠狠抽中西诗身旁的黑松,整棵松树应声而断。

“快说!让我见识见识,预知瞳的力量。”

西诗面色如纸,紧紧捂住心口,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她的心脏太疼了,眼睛也看不清了,只看到阿木哥哥呆若木鸡地跪在原地,那头可怕的魔物正滴着涎水,慢慢地向他靠近。是义父啊,怎么办?阿木哥哥……要被他阿爸吃掉了……我该怎么办?

她绝望的回头看了一眼。哥哥是真正的预知瞳,他看见了吗?

西门看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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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发了疯似的集中全部意念,恳求,甚至诅咒自己的眼睛时,他看到了他最害怕的一幕。

碎裂的碧绿色眼睛。

魔物染血的牙齿。

像个破娃娃一样倒在地上,动也不动的西诗。

爱瞳得意地张开手,手心里有一双血淋淋的眼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时间仿佛流逝的很慢。他脑海中看见的未来和眼中看到的现实渐渐重叠。魔物一爪拍下。阿木仿佛人偶一般被掀到了空中。魔物张开了巨嘴。阿木慢慢下落。西诗尖叫。阿木回过头,和他的目光在一瞬间交汇。他手里鞭炮的捻芯冒出了烟,噼啪作响。阿木睁大了碧绿的眼睛,嘴唇翕动。

“快跑。”

牙齿交错的咬合声。

他消失在魔物的嘴里。

“我就说过,京剧猫是全猫土最厉害的英雄!我以后也要当京剧猫!”

西门的眼睛,渐渐泛起血红色。

怎么突然变冷了?

爱瞳抖了一抖,裹紧了身上的黄鹂缎。她本来还期待看到一出父子相残的好戏,没想到傻小子连半点反抗都没有,真没意思。她费了这么大劲,傻小子和小丫头都不是她要找的预知瞳。小丫头恐怕是眼睛天生有了点韵力,碰巧能看透她布下的结界,可既然不是预知瞳,对黯大人的战局也就毫无用处了。当然,留给眼宗也是万万不行的。

“小妹妹,可别怪姐姐心狠,生逢乱世,就要早早找好靠山,永别咯。”爱瞳轻扬手指,长鞭已出,呼啸着刺向一动不动的西诗。

尘土微微扬起,她消失了。

爱瞳一惊,指尖一甩,长鞭挥向一旁的地面,抽出一道深深的裂缝。刚刚西诗倒下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仿佛原本就没有人在那里。

她去哪儿了?

一阵轻微的噼里啪啦声传来。

爱瞳打了个哆嗦,不经意的向下一看。

寒冰乍起。

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气浪拔地而起,沉而坚硬的黑松仿佛浪花上的泡沫般层层飞向空中。无数的什鼠果成群结队从地面破土而出,它们仿佛变成了真正的老鼠,爆出亮晶晶的尖牙,黑压压连成一片,江河泄堤般奔涌向爱瞳的所在。

“老鼠啊————————”

爱瞳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尖叫,双足一蹬高高跃起。片刻之间,她刚刚所站的黑松就被盘涌而上的什鼠果淹没了。爱瞳娇俏的脸扭作一团,几个翻身落在魔物身上,眼瞅着密密麻麻靠近的什鼠果,气急败坏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吃了这些恶心的东西!”

庞大的魔物一动不动,还保持着刚刚吞食阿木的姿势,恍若未闻。爱瞳仔细一看,那魔物身上浮起了一层细细的寒冰,牢牢包裹住了它。它带着伤疤的右眼角,一滴冰泪似悬非悬,凝在那里。

“废物!”爱瞳娇喝一声,手中长鞭直刺魔物背心。不料那长鞭刚一碰到魔物,细细的寒冰便缠绕而上,瞬间冻住了整个鞭身,爱瞳抽手不及,整条右臂被冻在了鞭身之上,动弹不得。

“是谁?!出来!”爱瞳娇美的脸上惊惧弥漫,野黑林的上方,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苍蓝色。无数的什鼠果泛着寒气,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在苍蓝的月光下扑向爱瞳。

“别过来!!”爱瞳紧紧裹住自己名贵的黄鹂缎衣,那缎衣突然发出了黄鹂鸟的叫声,那嘲笑的鸣叫此起彼伏,什鼠果仿佛听到了召唤,瞬间一拥而上,将名贵的衣料撕咬的粉碎。

爱瞳发出凄厉的哀嚎,她的视野已被散发着寒气的老鼠们所占据。在视线的缝隙里,苍蓝月亮之下,她看到一个蓝衣少年高高立于黑松之上,散发拂面,一双血红的眼睛熠熠生辉,仿佛雪原冰狼般流淌着杀意。他的双臂中抱着刚刚消失的西诗。他嘶哑着嗓子,低低地笑了:

“我就是她的靠山。”

眼宗的地界经年高寒,为十二宗最寒冷纯净之地。传说京剧猫的始祖修,在敲响元初锣之后,独坐七七四十九天,于震荡猫土的锣声中参悟了天地之力,命之为“韵力”。这韵力存在于天地之中,更潜伏于生灵体内,京剧猫便是靠修炼种种韵力,拥有了驱散混沌,净化魔物的本领。

在十二宗之中,眼宗的韵力极为特殊,因集中于眼睛,故需要最为精细纯粹的韵力。初代眼宗宗主便看中了这绵延千里的极峰岭,岭间白雪皑皑,常年冰封,可算作苦寒之地,却布满了精纯天然的韵力。眼宗数百年来镇守于此,遍尝清寂,却培养出了一代又一代个性极强,举世无双的瞳术高手。他们注重名誉,行侠仗义,逢乱必出,不贪虚荣,在十二宗之中享有盛誉。在和平年月,多少名门世子、大户人家,削尖了脑袋也想把家中子弟送入眼宗,期待在严格到近乎冷酷的培训里,在天才集聚的竞争环境下,自家子弟能够出人头地,成为猫土闻名遐迩的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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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可能是出自清寒雪岭,眼宗弟子们总被人评价为性格孤傲,眼高于天,独来独往,不擅社交。在这其中,往往越是天才型的人物,其个性就越是古怪离奇,甚至极度危险。

“这小子,果然和凤颜有几分像。”

独目老者若有所思地盯着西门。和白天所见到的单薄感完全不同,蓝衣少年的周身升腾起浓厚的冰寒之气,连他脚下的黑松都结了厚厚一层白霜。他眼中的血红色流转不息,仿佛深海旋涡,以老者的眼光自然能够看出,那是过于强大的韵力在不受控制的冲撞。暴起的青筋,皮肤上时隐时现的裂纹,嘶哑的嗓子,极低的体温,老者断定,不出半炷香的时间,这份混合着杀意的天赋才能就会直接要了少年的命。

“才11岁就开眼了啊……不只是预知瞳,连幻术也很有天赋吗。”老者嗤笑一声,呡了口酒,把酒壶一扔,大喝道,“断!”

壶中酒液腾空而起,在月下闪着银光,如同游龙一般钻入西门的双眼和口中。西门呜咽一声,抱着西诗从黑松上直落而下。老者一拍身下的纸鹤,纸鹤盘旋而下,轻盈的接住下落的二人,缓缓降落到地上。

“臭小子睡什么睡,起来!”

老者不耐烦的抄起拐杖就是一通敲。西门忽地睁开双眼,不知自己的眼睛到底进了什么东西,只觉有两道清凉冰爽的液体顺着血液走遍四肢百骸,刚才还烫的发疼的身体,立刻放松了下来,集中于眼睛的某种膨胀的力量,也开始渐渐平息下去。但是这个独目老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坐起来!”

老者不由分说把西门拎起来,提小猫似的把他转了个圈,让西门背对着他。

“想活命就按老夫说的做!提气养息,闭四白,通睛明,摄迎香!”

老者的长尾盘卷而上,轻轻覆盖住西门的眼睛。一股奇异的清温之气顺着毛茸茸的长尾导入西门的皮肤,老者枯枝般的手指疾而迅猛的在西门后背的几个穴位上频频击打,不消片刻,西门周身的寒气便化作春风,西门只觉通体舒畅,体内仿佛有四海游龙,将疲惫和伤痛尽数驱散,那游龙最终汇聚于双目,他睁开眼,周围的世界霎时清明,万物毫发毕现,甚至连苍月边的云丝都看得一清二楚。

眼睛看起来没事了,但西门心里的困惑却比刚才的力量更加汹涌。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看着七倒八歪的黑松林,倒在地上晕厥过去的爱瞳,已经记不清自己刚刚干了什么。他本来还被夹在沟里一动不能动,然后,然后……

西门猛地拽住老者的胳膊,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泪水刷地流了下来,“您对我有救命之恩,西门万不敢忘,做牛做马必当报答,但是、请您救救我的家人们!”

“小猫崽子吵死了!哭什么哭!看着!”老者极不耐烦地伸手向后一指,一道韵力的波光瞬间顺着他的指尖放出,击中冰冻的魔物,接着,仿佛时光倒流一般,魔物那庞大的身形渐渐缩小,毛发逐渐缩短,可怕的巨嘴和红灯笼似的眼睛,也一寸寸消失——阿木的父亲倒在地上,均匀地吐出呼吸。在他身旁,阿木神志不清的瘫在那里,手里还牢牢握着他那串熄灭的鞭炮。

“脑子不错。还知道用韵力从里到外冻住魔物。你要是再晚一步,那傻小子的鞭炮一响,炸碎了他俩,怕是老夫也救不回了。”老者满意的咂摸着嘴,瞥向西门,“现在可以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