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和荷塘村村长的一番交谈,黄凤清对这件事情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作为亲历者他能感受到这件事情复杂的可怕,涉及人物权势滔天,疑团迷雾深不见底,或许沿着这条线查下去还能牵出十方天雷真国的真面目,甚至是东洲事变的真相,但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个小人物,能从荷塘村活着回来已经是万分侥幸。
古人有云:位卑未敢忘忧国。但他已经想好了,自己目前最应该做的就是保住性命,好好温习书籍,等考中了进士以后有的是机会去忧国忧民。
再者有了昨晚的教训,黄凤清决定晚上看书,白天睡觉,泡了一杯浓茶就开始认真温习起来。
虽说是过年,可遇到兵荒马乱,唐洲城里也比以往少了许多烟火味,可就算这样许多人家的门上还是挂上了新红的对联,偶尔有顽童点燃了几支爆竹,给沉寂的唐洲城争了一点年味儿。
正月十五这一天,当初落下队伍的四个小太监终于抵达了唐洲城。
唐洲兵马监军大太监杨蜀锦四个干儿子入城的一天,好家伙,这入城排场比杨蜀锦入城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首先是唐洲城南门封禁,唐洲司礼监的各大领头太监出城十里迎候,当官的自然不会恬不知耻的来迎四个小太监,谁敢来那还不得被同僚在背后骂断脊梁骨,可太监们调不动唐洲城士兵,没有士兵就没这么大的排场,就光秃秃的几个人站在荒郊野岭迎人,岂不寒碜。
倒不是这些太监不上心,其实早在几天前,唐洲司礼监的领头太监就找过杨寿光,希望他能借点军士给自己去迎人。若在平时也就罢了,杨寿光大手一挥,做个卖人情面的买卖何乐不为,可现在不一样,京里的言官都在盯着自己,巴不得自己这时候干出些让他们喜闻乐见的事情好上奏弹劾,所以杨寿光拒绝了司礼监的请求。
借不到兵,唐洲司礼监心一横,召了半个唐洲的捕蝶郎星夜回城,充当礼兵,又雇了唐洲城里敲锣打鼓的,还请了舞狮队。他们设想是接到四位杨公公的干儿子后,由捕蝶郎全程护送,敲锣打鼓的在两侧,前面由舞狮开道,热热闹闹的接回唐洲城。
毕竟他们见了杨蜀锦都要叫声祖宗,这四位贴身太监平时都管杨蜀锦叫干爹,排资论辈,再怎么说这四位都是他们的干爷爷。
当太监的,一般都很孝顺。
唐洲司礼监入城搞得十分喜庆,敲锣打鼓,舞狮开道,爆竹鞭炮样样不少。按规制,普通的官老爷都不能用这副排场。但对司礼监,唐洲官府却表现的出奇的包容。
唐洲司礼监接到四位小太监后,黄凤清的二十护卫也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这下他心里终于有些底气了,听说杨蜀锦已经连打了几次胜仗,后续的增援部队也从各个洲奔赴唐洲,唐洲城的困境应该已经解除,所以他决定过两天就再出发去京城。
得知黄凤清也在城里,四位小太监也十分高兴,当天就派了人请黄凤清去司礼监一叙。
盛情难却,黄凤清欣然赴约。
司礼监,有坊间说这是无阳之地,阴气极盛,能进去的要么是至阴之人,如断了阳气的太监,要么是至阳之人,如层层选拔才能当上的捕蝶郎,传说里面的汉子个个能徒手搏狼。
黄凤清是个文弱书生,可他却是极阳命格,他的生辰八字至阳至刚,之前黄老爹请过道士为他算命,道士说黄秋晚连生了二十八年女儿至今才生下儿子,是因为黄家这一代的气运全聚在他黄凤清的身上,以至于黄府曾经流传过一个极其隐晦的说法,就是黄凤清母亲难产也跟这有关,极阳生而退阴。
“哎呦,黄兄弟!可把哥几个想死了。”
为首的大师兄见了黄凤清脸上露出了真挚的笑容,他三个师弟也迎了上来。要他们说,黄凤清与他们就是过命的交情,老干爹杨蜀锦公务在身抛下他们四个,就算他们四个冻死在路上都不敢怨一句,关键时刻还是黄凤清送来了二十个护卫,一路从唐洲边界送到唐洲城,自己却只带了四个护卫和两个随从。
他们也听说了,黄凤清路过荷塘村差点把命都丢在那里。
黄凤清也感受到这四位流露出来的友善,之前他们都叫自己黄公子,现在叫黄兄弟,显然是念了自己护卫一事的好,把自己当朋友了。
“四位公公!”黄凤清朝他们抱拳,面带微笑:“舟车劳顿,一路上辛苦了,本应当是黄某请公公们一叙的,此次前来实在失礼。”
在场的除了这四位杨蜀锦的干儿子,还有两个披着蓝袍的中年太监,按照大炎官制,宫里的一二品大太监穿的是红袍,到了下面,地方总管太监通常品级在三品以下,穿的是蓝袍。
眼前这两位,一位年长些的穿的是满绣蓝袍,旁边在殷勤倒酒的那位穿的是半绣蓝袍,这两位就是唐洲司礼监的正副总管太监。
按常理来讲,这两位的身份可是相当的尊贵,唐洲总管太监和巡抚杨寿光在官制上算同级,平时两人见了都是互相客套,谁都不敢怠慢谁。可今天这两位权倾一方的总管太监,却只配站着赔笑。
“我们兄弟之间还客气什么?”大师兄豪爽的拍了拍黄凤清肩膀,和其他三个太监一起拉着黄凤清入座。
“这次多亏了黄兄弟。”大师兄坐下便感慨道:“那天干爹他老人家带走了所有人,连马都不留下一匹,要是没有黄兄弟大义相助,我们兄弟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是啊是啊,真是多亏黄兄弟。”其他三个小太监附和道。
大师兄说着又叹息一声,感慨道:“黄兄弟在荷塘村的遭遇我们兄弟也听说了,想来真是惭愧,你要是有这二十多护卫在,也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了。”
“不说了。”大师兄感慨的摆了摆手,端起面前的酒杯道:“都在这酒里头了。”
“大师兄这么说,兄弟我不敢喝了…”平时温文尔雅的黄凤清一上酒桌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开始夸张的眉飞色舞,老奸巨猾中透露着一股霸道,完全一副酒场老流氓的样子,他道:“都是自家兄弟,你这么说,是不是伤了兄弟感情?”
久居深宫的大师兄哪见过这种江湖场面,一时间惊得愣在那边,黄凤清一席话让他感动又犯难,感动是在感动“兄弟情深”,难是难在他不知道伤了“兄弟感情”该怎么办,他心里开始有些痛苦有些悔意,手里端着酒杯竟不知所措。
“是不是该自罚三杯!”黄凤清话锋一转,指着他手中的酒杯问。
“该!”
“该!”
“该!”
其他三个小太监顿时哄堂大笑起来,枯燥的宫里哪有这番有趣的场面,三人遏制不住的兴奋。
大师兄也是心潮澎湃,一股豪气从腹腔冲上脑门,一拍桌子扯着公鸭嗓喊道。
“咱家喝~”
“好!”
……
半个时辰过后,黄凤清眯着惺忪的醉眼,低头看向躺在桌下的四个人,一个个喊过去。
“大师兄?陈公公?”
“二师兄?老孟你行不行啊?”
“三师兄,你快别装了,起来划拳…”
“四师兄?”黄凤清抬脚踢了一下,见那人不省人事,便骂道:“没一个能喝的。”
说罢,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朝着桌边两个满脸恭顺的蓝袍太监拱了拱手,而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司礼监。
第二天,司礼监派人送来一件绸缎包裹的礼物,黄凤清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张军用文牒,来者还带来了大师兄的口信。
“咱家知道黄兄弟志在今年春闱,之前黄兄弟只有四护卫时就敢出城赴京,现在有了二十护卫想必你会再试一次,可现在兵荒马乱,你此次前去一路上会万分凶险,各路援军也正源源不断的赶来唐洲,局面会变得更加复杂,而北上京城的道路,还有层层重兵把守,即便你一路平安,也会苦于一次次盘查复问。念在咱们兄弟情分上,咱家送你一张干爹亲签的军用文牒,有了这张文牒,兄弟你走到哪里都是大爷。”
说到这里,那个传话的人还压低声音,对黄凤清眉飞色舞道:“黄公子,大爷还说了,他们几个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唐洲城,之前找您麻烦的那个兵痞,大爷他们已经查到了,姓周叫花郎,大爷让黄公子把心放到肚子里,他们会好好替黄公子找回公道的。”
黄凤清眉头一挑,感慨道:“大师兄真是有心了,你回去替我好好谢谢大师兄,这份情义黄某铭记在心。”
说着,黄凤清还从袖子里摸出点碎银给了他,作为酬劳。
来使顿时喜笑颜开,道:“黄公子请放心。”
送走司礼监来使,黄凤清找来林清弦商议一下,决定休息一日便再次北上,李汉刀带着手下们去唐洲城里采购物资,季三去了药铺里又买了些蒙汗药。
而就在这时唐洲城里又流言四起,说是官府那里传来消息说唐洲城要开始封城了,一时间城里风声鹤唳,有说前方官军打了败仗,有说后方没有官军来了,还有说反贼快到唐洲城了。这些鱼龙混杂的消息难辨真假,不过有一件事情倒是可以确定,那就是驻军山周述周将军的四万援军已经开拔去前方,唐洲城又一次没有强大的守备兵力,周述一走,唐洲城又开始人心惶惶。
黄凤清的驿站是官府安排的,他要走自然瞒不过杨寿光,当晚杨寿光再次召见了他,对于这次召见,黄凤清并不感到意外,还是在杨寿光的公堂上,黄凤清又见到了这位封疆大吏。
“学生见过杨大人。”
“免礼吧。”杨寿光摆了摆手,指了指右手边的椅子示意黄凤清坐下。
“谢大人。”黄凤清恭恭敬敬行礼后坐下,他听出了杨寿光语气中的虚弱,他抬头看去,却见杨寿光才几日不见头发都白了一半,面黄如蜡,嘴唇发白,脸色更是憔悴不堪。
见到这一幕,黄凤清道:“大人,请珍重身体。”
杨寿光闻言这才转头看向他,露出一丝微笑,这笑却十分凄苦:“国事蜩螗如此,本官还珍重这副身体作甚。”
黄凤清诚恳道:“大人是唐洲巡抚,前方将士奋勇杀敌,后方还要仰仗大人运筹帷幄,这副担子压在大人身上,大人岂能不珍惜身体,否则焉能为国效力?”
杨寿光看着他,半晌后轻轻笑了笑道:“别人说这话我都当溜须拍马,你说这话我信。”
“可惜啊。”杨寿光说着摇了摇头,轻声道:“本官倒是想为国效力…”
“大人何出此言?”黄凤清不解的问道。
杨寿光看着他,撑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却长出一口气缓缓摇头:“实不相瞒,接替我的新任唐洲巡抚也已经在来的路上,而朝堂上的那些酒囊饭袋已经开始议我的罪,我恐怕不日要被槛送京师了。”
黄凤清站了起来,十分惊愕,唐洲的事情他多少也知道一些,眼前这位唐州巡抚虽然无功但也无过,自东洲的祸事牵扯到唐洲以来,杨寿光处理事务一向中庸,前线关隘失守时他也组织过几次小规模的抵抗,虽然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但也算是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无愧于唐洲百姓。
“敢问大人,是什么罪名?”
杨寿光长吁一口气,十分憔悴:“各种都有,最轻的是渎职,严重点的都给我往谋反通敌上扯。”
黄凤清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问也是白问,朝堂上的人不会管他杨寿光有没有罪或者有没有渎职,他们要的是给这件事找个替罪羊。
前方杨蜀锦已经稳住了阵脚,后方援军不日都将抵达唐洲,解除唐洲困局只是时间问题,现在朝廷要杀人祭旗了。
“知道我这次为什么找你吗?”杨寿光问道。
“不知。”黄凤清思索片刻试探着问道:“大人有事相托?”
“你要帮我!”杨寿光突然上前一步抓住黄凤清的手臂,这个已经憔悴到形容枯槁的读书人的手抓像铁铸一般,紧紧地抓住黄凤清的胳膊,死死的看着他。
“你要帮我!”
杨寿光突然的疯癫让黄凤清一阵惊心,他很快的镇定下来,问道:“杨大人,你是一洲巡抚,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一洲巡抚!”杨寿光双眼通红,猛地一挥手,惨笑道:“唐洲出了这种事情,我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就是死路一条。而他…”
杨寿光猛然看向西边,他双目通红仿佛要喷出火来,那股垂死挣扎般的怒火似要把墙烧穿。
“他才是罪魁祸首,是他害了我,可笑的是朝廷会把他的罪全都算在我的头上。”
“你知道吗?”杨寿光看向黄凤清,眼球凸起直愣愣的看着他,言语近乎疯癫:“东洲十万饥民暴乱之前,我已经给了他五十万石粮食赈灾,可他就是一个废物,还是把东洲弄崩盘了,出了事情还跑到我这里来,想把罪名全都推给我,真正该死的是他,我只是替罪羊。”
“大人!”杨寿光的状态近乎疯癫,黄凤清沉声道:“大人,请您冷静些,您现在还是一洲巡抚,事情还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你说的对。”杨寿光深吸口气,缓缓松开抓住黄凤清的手,叹息道:“无论如何,只要钦差还没到唐洲城,我依旧是唐洲巡抚,我现在要为自己谋生。”
“你要帮我。”杨寿光惨然一笑:“我虽然是巡抚,可昨天钦差派人加急过来解除了我的兵权,现在我指挥不了任何一支作战军队,就连我府衙前的卫兵,也是临时调过来的,他们不会听我的。”
“我想请你帮个忙。”杨寿光渐渐收敛了所有情绪,除了神色疲惫外,气质上又恢复了那种文人般的温文尔雅。
黄凤清没有立刻答应,问道:“请问大人需要学生做么?”
杨寿光沉声道:“帮我抓住鹤王李鹤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