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那个鹤王吗?”
“是的,我见过。”
黄凤清不知道自己是睡了还是醒着,在这个深夜,他迷迷糊糊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个声音直接和他的大脑对话,每句话带来的每个问题都如重锤锤砸在他精神上,让他不得不翻遍大脑去寻找答案来回答这个声音,十分迷离又无法抗拒。
“鹤王去哪里了?”
“他跳河逃走了。”
“他为什么去荷塘村?”
“我…我不知道。”
“你仔细想想!”
“我…我真不知道。”
黄凤清的面部因痛苦而开始逐渐扭曲,大冷的天,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片薄汗。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再次开口。
“鹤王,找到圣女了吗?”
“谁是圣女?”黄凤清潜意识中喃喃地问。
“她是十方天雷真国的圣女。”
“我不知道。”
“你在荷塘村没有见到圣女?”
“没有。”
随着最后一句对话结束,那个声音渐渐远去,黄凤清的意识又回到了迷离状态,他潜意识挣扎的想起来叫人,却怎么也抵挡不住这股睡意,不一会儿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黄凤清才从深睡中醒来,他脑袋里有些许刺痛,这是过度睡眠的症状。他从床上坐起来时,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了了,林清弦笑吟吟地走进房间。
林清弦看上去心情非常好,他一进门就对黄凤清笑道:“怎么样,凤儿,大睡一场是不是褪尽了昨日的疲惫?”
“林叔。”黄凤清扶着脑袋,方才的眩晕还尚未退去,深夜那个虚渺的声音,他十分笃定这是真的不是幻觉,他的脸色难看道:“林叔,快去把李汉刀他们叫来,检查我的房间。”
“怎么?”林清弦惊愕地瞪大眼睛。
黄凤清面色一阵青黄:“昨晚,有人来过这里,我可能中了迷幻药。”
“什么!”
李汉刀和季三很快来到了黄凤清的房间,加上林清弦一共四个人,秘密地在房间里开始检查了起来。
季三在黄凤清的枕头上发现了一抹十分隐匿的白色,这是一搓粉末,李汉刀也发觉了房间的门被抬起过,驿站的这种木门,开合时难免会发出那种难听的吱嘎吱嘎声,如果用力往上抬开推开,便不会发出这种声响,而在门下的横梁处,有一只入木三分的手印。
确定了事情的真实性后,黄凤清反而却沉默了,深夜的对话仿佛刀刻斧凿一般印在他的脑海里,他每个字都清晰的记得。
这件事有问题!
他闭上眼睛,仔细回想那天去荷塘村的每一个细节。
也许在一开始,这件事情就有不对劲的地方,一个普通的村落,因为战争村民都躲到了唐洲城里,村里只剩下孤寡老人,义庄,观音庙,东洲反贼,鹤王,而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圣女。
“凤儿,昨晚发生了什么你能回忆起来吗?凤儿、凤儿?”林清弦问了三遍,黄凤清才从深思中回过神来,他睁开眼睛,却摇了摇头。
黄凤清思索了片刻,问道:“林叔,县有县志,像荷塘村这种村庄会有村志吗?”
“有。”林清弦点头道:“村志不像县志那样,官府会指定县里的书办对县史进行记录,一般村志由各村的村长进行记录,每隔一段时间上呈县里进行封存。”
黄凤清又问道:“那村志一般会记录什么?”
“村志主要会记录村里每天发生的事情,比如哪家生了孩子,哪家死了人,今年的粮食收成怎么样,每户人家纳税记录,谁犯了什么事情,谁服了什么役……因此,我们大炎朝普查人口和核查税收,村志和县志都是很重要的参考文卷。”
黄凤清点了点头,又问:“荷塘村的村志一般会存放在哪里?”
林清弦答道:“荷塘村离唐洲城仅三十公里,它的村志上交给唐洲户部封存。”
说完,林清弦问道:“凤儿,你是想去查荷塘村的村志?”
“如果能看我倒是想看一下。”黄凤清轻轻颔首,他想了想道:“我想荷塘村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林清弦摇了摇头,对他道:“凤儿,你想查荷塘村的村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按照规制,村志一旦上交户部封存即为机密文档,若无有官府调阅手续,你无法查看。”
“这我有办法。”黄凤清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了李汉刀:“汉刀,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去跑一趟。”
回到唐洲城的第三天,这天清晨,唐洲城里就传开了两个好消息,一是唐洲前方传来战报,杨蜀锦率部找到了反贼先遣军的驻营,大破之,首战告捷。
黄凤清猜测杨蜀锦是不是得到了那五个反贼的口供,才迅速找到了反贼的驻营。
第二个好消息是,西北驻军山周述将军部的援军四万人已经抵达唐洲城,现在就在城外休整,不日将直奔前线参战,有这支军队在,唐洲城的安危可以得到保障了。
于是这一天,城里居民的日常生活又恢复了正常,百姓们纷纷打开紧闭的大门,粮米店,酒肆,歌舞坊,甚至是街头卖艺的都纷纷开张,唐洲城又是一片生机。虽然依旧有陆续出城的百姓,但城门口已经不会再出现那种末日出逃般的景象了。
晚上,日暮西沉,李汉刀带着黄凤清走进一家位于城西的酒肆,这家酒肆不大,楼下也就是八九张桌子,楼上倒是有几个包间,进来进来喝酒吃菜的人倒是很多,多是一些看上去潇洒放荡的汉子。
黄凤清上二楼进了一个包厢,包厢里有一个老者在等候,老者见了黄凤清立刻站起身来,笑脸相迎。
那老者向黄凤清作揖道:“小老儿见过东家。”
“老先生不必拘礼,快请坐。”黄凤清请老人坐下,自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那老者看上去十分和善,脸上一直带着一抹笑意,坐下后不紧不慢的问道:“这位东家小哥好生年轻啊,下午那位李先生找到小老儿时,说东家有事要询问小老儿,不知道东家要问小老儿何事?”
这位老者虽然不起眼,放在人堆里也就是一普通老人,可凑近了却能感受到老人身上那股儒雅,如春天暖阳里长出新芽的老树,让人如沐春风。
黄凤清给老者倒了一杯酒,笑道:“老伯,晚辈是有些事情想请教老先生,我们边吃边聊。”
“好!”老人十分有风度,儒雅却不俗,说吃饭就吃饭,丝毫不拘谨。
“老伯,请问您是不是荷塘村的村长?”黄凤清问道。
老人夹了一块猪肉,丝毫不掩饰对美食的喜悦,笑道:“是的,小老儿是荷塘村的村长。”
黄凤清问道:“请问老伯,你们荷塘村是什么时候举村搬到唐洲城里来的?”
老人想了想,答道:“正月初三,那时东洲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不瞒东家说,小老儿有个侄子在吏部当差,通了点关系,我们荷塘村才被上头允许进入唐洲城的。”
黄凤沉默了一会儿,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那敢问老伯,你们荷塘村来唐洲城避灾,村里所有人都来了吗?”
“嗯。”老人颔首肯定道:“全来了,全村三百十六口人,老人孩子一个都没落下,来的时候我和村里当差的反复清点了好几次。”
黄凤清轻轻点头,问题就出在这里。
老伯说荷塘村撤走时村里没有落下一个人,而他们路过荷塘村的时候,却发现村里留了一些孤寡老人。
究竟是眼前这个村长在撒谎还是那几个留守在村里的老人是假的,黄凤清不知道,不过这个好确认,回头让李汉刀再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黄凤清继续问道:“老伯,村里不是还有些孤寡老人吗?他们腿脚不便怎么来唐洲城的?”
“用牛车拉呗。”老人笑道:“你别看我一把年纪了,干起事情起来效率可不比你们年轻人低,不仅是人,村里的畜生我们都一个不落带着,能带走带走,不方便带走的宰了再带走,正好过年,趁着天冷腌一些年货,路上风干了到唐洲城正好可以吃了。”
黄凤清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这是去年腊月新腌制的酱肉,上好的牛肉用大酱腌制,待牛肉吸饱了酱汁后用盐块封住酱汁,然后挂在架子上风干,这样腌制出来的酱牛肉风味十足。
黄凤清想了想,又问道:“老伯,还向你打听件事情,你们荷塘村近几年没有有出过什么名声远扬的女子?”
“女子?名声远扬?”老人摇摇头,道:“东家,我们村里近几年倒是没有出过什么有名的女子。”
“哦。”老人突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笑道:“小老儿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对不对东家意思。”
“老伯请说。”
老人娓娓道来:“这件事要说清,还得从二十年前说起,二十年前我们村里有一户姓王的佃户,他们家生了一个女儿,传闻那女子长的是貌美如花,有次那女子随母去溪边浣纱,恰巧遇见大诗人杜圣安路过,杜圣安见到此女便生了爱慕之心,却碍于自己知天命年限不敢沾染娇嫩初蕾,去他们家讨了一碗水后,杜圣安带着满心的伤感离开了唐洲,可他从此是茶不思饭不想,相思成疾一月后写出了名噪一时的《浣溪沙》。当时那首《浣溪沙》传开后,人人都知道我荷塘村有个绝色女子,那时候小老儿才二十多岁,亲眼看见唐洲城里的那些佳公子天天往村里跑。”
“杜圣安写了首《浣溪沙》?”黄凤清疑惑道:“老伯,晚辈我也算是个读书人,我怎么没听说过杜圣安写过这首诗?”
“东家莫急,且听小老儿说下去。”老人说到此处笑了笑,继续道:“当年《浣溪沙》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就在这时唐洲城里来了一个大官,听说这大官来头不小,是皇帝爷亲点的钦差,到我们唐洲城来办案。”
说到这里老人眼睛望了一下门口,有些心虚的压低了声音,对黄凤清道:“这钦差办案办的不咋地,却是个十足的色胚,听说我们荷塘村出了这么一位美艳的女子,愣是十六抬大轿让人抬了三十里地到我们村里找那女子,当晚就强行纳了妾。这消息传到京城,把大诗人杜圣安气的吐血三斤,杜圣安连写了十本奏本弹劾那个钦差啊!”
“可惜,以卵击石啊。”老人叹了口气:“十本奏疏弹劾不倒那个钦差,杜圣安自己连降三品,被贬为东漕县知县,最终气绝在赴任的路上。”
“东家你方才说从来没听说过杜圣安写过《浣溪沙》,那是因为杜圣安死后,那个钦差想把这件事压下去,用了通天的手段限制了这首诗的流传,再怎么说杜圣安也是一代文人的领袖,被自己气死名声不太好。”
“这件事当时就被这么压了下来,那个女子自从进了钦差府从此便没了消息,就连我们村里王家本家人都不知道他们闺女过的怎么样。呵呵当然,后来有了这桩事,王佃户家就成了王地主家了。”
“直到前些年,那女子终于回家探亲了,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女孩,当时小老儿是村长,钦差夫人回娘家探亲,我自然全程陪同,那女孩十分尊贵,七八个护卫护着她,真如众星捧月,小老儿远远的看了她一眼,真的长得太好看了,比她母亲当年还好看。”
“老伯,那个钦差是谁?”黄凤清问道。
“那个钦差啊?”老人啐了一口,随和的老人第一次露出厌恶之色,他低声骂道:“还能是谁,就是那个东洲巡抚严彰阿!老色胚把东洲搞成这样,害的我们都不得不背井离乡,要我说这种官就是恶官,朝廷应该严惩!”
“东洲巡抚严彰阿?”黄凤清嘴里念着这个名字,东洲巡抚就是东唐总督,东洲起义爆发后他逃出了东洲,一直躲在唐洲城最大一个官驿里,外面层层重兵把守,这件事唐洲城人尽皆知。
黄凤清犹豫了一会儿,压低声问道:“老伯,东洲灾民起义爆发之前,你们村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东家您这可就开小老儿的玩笑了。”老人放下筷子连连摆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推到黄凤清面前正色道:“东洲的事情怎么可能和我们村联系到一起呢?东家莫要开这玩笑。”
“失言失言,是晚辈失言了,老伯勿见怪。”黄凤清轻笑着,又把银票推了回去,道:“老伯,最后一个问题,那东洲知府严彰阿对他这个女儿如何?”
“当然视为掌上明珠!”老人十分肯定。
之后的谈话中,黄凤清又得知在东洲事情爆发前几天,荷塘村的王家就举家迁到直隶去了,说是去亲谊家暂住段时日。
回去的路上,黄凤清抬头看向深邃的天空,在他心里荷塘村一切逐渐有了一个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