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朝崛起于硝烟战火之中,太祖皇帝赵建炎建国后深谙兵者厉害,便立下以文制武的规制。开国之初同品级的武将见到文官还要下跪拜礼,到后来武宗皇帝亲征西北,连年的战争使得武将的地位水涨船高,一直到现在,虽说武将见到文官不用如祖制一样行礼,但以文制武的规制依旧是当前朝政的主调。

因此这时黄凤清穿着一身官服,一声嗓子立刻唬住了所有人。那几个原本要和李汉刀拼命的士兵立刻没了声音。

黄凤清这件官服正是之前他大婚前皇上赐给他的青蛟服,他虽无官职在身,这件青蛟服上也没有象征品级的补子,但眼下这几个大头兵也不懂这些,只知道穿了官服便是老爷的规矩

李汉刀一副‘你完了’的眼神瞥一眼那个领头,然后居然临场演了起来,有模有样,单膝跪地,转身对黄凤清拄刀抱拳道:“惊扰到大人了,属下该死。”

黄凤清淡淡地道:“一边去。”

黄凤清此时气场极强,他自幼生长在宛洲世族中,骨子里除了江南书卷气的儒雅还有父亲潜移默化给他的威严,他冷冷地撂下一句话,而后直勾勾地盯着那领头的兵:“你是哪个衙门的兵?为何深夜偷抢本官的马?”

那个兵头领也看不懂黄凤清是个什么官,只知道穿了官服的便是官,不能惹。嘴里暗骂一声倒霉,只得硬着头皮抱拳答道:“这位大人,末将不知有大人在此歇息,惊扰到大人了,如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恕罪?”黄凤清冷笑一声:“半夜强抢本官马匹,还把本官的护卫指成东洲的反贼?你当然有罪了。说,哪个衙门的官兵?”

“回大人的话!”头领顿感不妙一咬牙单膝跪了下来,抱拳恳切道:“我部是宁远备操军周述将军部的士兵,此次奉军令入唐洲剿灭反贼,先遣疾行至此地为后续部队探明情况。”

“既然是官军,为何要强抢别人的马?”黄凤清愤怒道:“今夜若你们遇到的不是本官,寻常百姓恐怕早就死在你们手里了吧。”

“末将不敢!”头领咬牙道:“末将斗胆偷大人的马,实在是迫不得已!还望大人明察末将的苦衷。”

“什么苦衷?”黄凤清沉声问道,借着青蛟服在兵老爷面前狐假虎威,其实他心里还是很虚的。

“回大人!”头领扭过头居然哽咽道:“我们小队接到的军令是在正月初六之前赶到唐洲岐山县驻防,一路疾行兄弟们的马都累死了一半,剩下的也都跑残了。实在迫不得已才盯上了大人的马。”

“若兄弟们正月初六到不了岐山县的话,军令必斩!”

“岐山县?”黄凤清从小博闻强识,此刻大炎的疆域图清晰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岐山县靠近东洲,等你们去早就被攻陷了?你们是什么时候接到的军令?”

“五天前。”那领头道。

黄凤清默然,他没打过仗,可他也知道战场瞬息万变,五天前的命令是让他们去岐山县,可等他们到了岐山县那里就是鬼门关了。

“你们起来吧。”

“多谢大人!”为首的将官站起身来,这是一个壮硕的汉子,满是刚毅的面庞上此时此刻竟堆满了谦卑讨好的笑容:“是小人们冒犯,还请大人原谅。”

黄凤清心中一阵酸楚,他脸色如常地问道:“一定要去吗?”

那领头似乎从黄凤清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不再掩饰凄苦,低下头答道:

“军令必行!”

黄凤清问道:“你刚才说不得已才盯上本官的马?可是唐洲马场不过距此才三十里地,为何不去马场换马?”

将官脸上露出一丝恼恨:“回大人,是马场的管事公公不给属下们换马。”

“岂有此理!”黄凤清闻言大怒,他们一行昨日刚在唐洲马场换到了马,他道:“按大炎律法,唐洲马场归唐洲御马监管辖,按规制,应当给一切奉令调动的军队提供马匹,若有故意拖延以至延误战机,当斩立决。你们既然有军令在身,马场为何不给你们换马?”

“大人。”那将官突然抬起头,偌大的一个汉子此时眼眶居然都红了:“马场的公公要收致敬才给我们换马?兄弟们拿不出这个致敬,所以被赶了出来。”

“什么致敬?”黄凤清大怒:“这帮蛀虫就不知道大炎律法吗?大战在前,他们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的索要致敬?”

将官苦涩道:“大人明鉴,在太祖爷年间,按大炎律法,当官的贪污六两以上就要被剥皮萱草。”

黄凤清顿时哑口无言,他刚出宛洲,这才入世,以前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国家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吗?骨子里都在流脓。

“汉刀,把我们的马换给他们。”黄凤清轻声道。

“大人大恩!”那领头将士感激地对着黄凤清一揖到底。

黄凤清上前一步托住他:“谈不上大恩,东洲之事,还要倚仗将军们用命。”

送走了他们,黄凤清也不歇了,带着李汉刀他们又去了唐洲马场换了一次马。马场的管事太监看见他们满是疑惑,不过这疑惑看在黄凤清这一身官服的面子上,也顿时烟消云散了。

一路疾驰了四天三夜,众人才到了唐洲城。此时的唐洲城已经是风声鹤唳,这一天依旧有许多百姓拖家带口地向南门走去,士兵们粗暴地维持着秩序,街面上商铺关门的十有八九,别说住宿了,找了半天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没有办法,众人只好前往官驿,一到官驿却连门都进不去,只听说里面此时已经住满了,里面还有个二品的大官,最次也也有东边逃过来的县令县丞。

黄凤清只好让李汉刀他们继续寻找住宿,若实在找不到,今晚又要露宿,大寒天的,实在伤身体。

八马市场,这里是唐洲巡抚衙门所在地,这种特殊的时期整条街道已经被重兵戒严,一路上遇到好几对过来盘查的士兵,耽搁了不少时间,直到太阳落山他们才敲开了一家小客栈的门。年迈的掌柜对蜂拥进来的众人实在是颇为无奈,伙计都跑了,老掌柜实在伺候不动,便跟众人打了招呼,睡觉请便,酒食自找,恕不伺候。

有个落脚的地方便好。

进了唐洲城,黄凤清打听到了两件事。

一是杨蜀锦火速赶来唐洲城的原因。十天前,司礼监带来皇帝口谕,口谕是直接下给杨蜀锦的,让他接到旨意起即刻兼起监军大太监,火速赶往唐洲前线督军作战。此时杨蜀锦已经不在唐洲城,他于昨天下午已经带队离开了唐洲城,奔赴唐洲前线。

第二件事,有一支直隶来的军队已经进入唐洲境内。

由此可见唐洲城暂且安全。

不过接下来进京的路要自己走了。

没等多久,李汉刀端上了六菜一汤,这六菜一汤颇为丰富,不由得让众人诧异。

林清忍不住问道:“汉刀,这是你做的饭菜?”

“呵呵。”高大魁梧的汉子脸上露出含蓄的微笑:“家里的婆娘懒,平时做饭都是我和她娘做的,这才会这么一点。”

这时老掌柜也慢慢的走过来,探头往桌上一看,也是赞叹不已,伸出手拍拍李汉刀的后背:“年轻人,你要是不干武行,准定是一个好厨子。”

李汉刀被他这么一说也笑了,笑道:“掌柜的过奖,我也是略知一些皮毛而已。”

黄凤清道:“掌柜的要是不嫌弃,坐上来一起吃一点。”

“不不不,小老儿还是不叨唠诸位了。”老掌柜闻言赶紧摆手。

“无妨。”林清弦也伸出手盛情邀请老掌柜:“老先生一起来吃一点。”

李汉刀扶着老掌柜的肩头,扶他直接坐了下来,口中道:“掌柜的,好吃不好吃你也得尝过才知道,别客气,一起与我们吃一点吧。”

老掌柜知道盛情难却,便与众人拱手笑道:“那小老儿就叨唠诸位了。”

“掌柜的尝尝我这酒。”李汉刀闻出老掌柜身上的老酒味,便从腰间拔出牛皮酒囊给他倒上:“好酒配好菜,掌柜的务必尽兴。”

“好好好。”老掌柜满眼笑意,端起酒杯闻了一下,而后眼睛亮了:“宛洲城醉香楼的烧刀,起码十五年以上。”

“掌柜好见识。”众人惊诧不已。

“呵呵呵。”掌柜小呡了一口,感慨道:“我年轻时在宛洲城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气盛,最爱这种辣口的烧刀,现在老了,再好的烧刀只能小口小口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清弦拿起酒杯和老掌柜碰了一下:“掌柜的,如今东边起了事端,满城的人都在往南跑或者往直隶跑,您怎么不走?”

“跑不动了。”老掌柜笑着摇头。

“雇一辆马车。”李汉刀疑惑道:“最多就是车马颠簸,也不用你走路。”

老掌柜依旧摇头:“我看呆在唐洲城里不会出什么事,这里城坚墙厚,东洲的反贼打不进来。”

“还是不能太乐观。”林清弦突然道。

“此话怎讲?”一直在努力扒饭的黄凤清惊愕地抬起头,疑惑地问道。

老掌柜也疑惑地看去:“我听说直隶已经有官军去了东边,巡府那边也已经戒严,怎么会出事情?”

“难说。”林清弦轻轻摇头道:“如今唐洲城已经是一个是非之地。”

黄凤清按着他的话急剧思索着,突然想到一件事。

驿站里住着一个二品的大官!

他一开始觉得驿站里住的二品官员应该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可现在想想自己的思维还不够严密,因为朝廷的八百里加急昨天才到的唐洲,钦差再快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唐洲。

封疆是巡抚,巡抚品级是正二品。

而既然八马市场的唐洲巡抚已经被重兵戒严,那说明现任巡抚就在里面。

朝廷规制,一洲巡抚无特殊旨意不能擅自离开所任辖区,若有违规制便是有了谋逆的嫌疑。

因而驿站里的那位二品大员,很可能会是逃过来的东洲巡抚。

林清弦继续道:“按照以往朝廷的习惯,中都雷州城是大炎的龙兴之地,因而选官上东洲巡抚的品级要比唐洲巡抚要大半级,通常东洲巡抚还兼着东唐总督的虚衔。”

“问题就在这里。”林清弦缓缓道:“如果那位真是东洲巡抚的话,那按照规制来讲,巡抚擅自离开辖区便是重罪,但东洲巡抚通常兼着东唐总督的虚衔,按照规制又可以直接下命令给唐洲巡抚。”

“我想有两点可以肯定。”黄凤清道:“一是八马市场的那些重兵不是防着东洲的叛军,而是防着这位在驿站的东洲巡抚。二是朝廷现在一定另有钦差在赶往唐洲的路上。”

一伙人沉默了半晌,那老掌柜突然道:“我看两位不是普通人,对朝廷的事情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此时的老掌柜虽然是笑着,可是笑意中掩藏的肃冷还是让城府极深的林清弦捕捉到了,林清弦便答道:“我们是宛洲官身世家,家中有长者久在京城当官,自然知道这些。”

“哦?”老掌柜闻言又笑问道:“你们可是从宛洲来的?”

“是。”这回是黄凤清答话了,他也发现老掌柜有些异样,这种异样来自于他那不应当属于他这个年纪那般锐利的眼神,心中也有了警觉。

那老掌柜毫不避嫌地仔细审视着黄凤清和林清弦,半晌后才道:“看你们像是读书人,小老儿提醒你们一句,在这特殊时期一定要慎言,尤其是不要妄议朝政。”

众人被惊的哑口无言,过了半晌黄凤清才问道:“请问您是?”

“一老叟罢了。”老掌柜摆摆手:“如今特殊时期,满城遍布朝廷鹰犬,小心隔墙有耳,你们在我这里妄议朝事,被抓了我也会跟着倒霉。”

老掌柜一口气喝掉了半杯酒,道:“承蒙吃了你们一杯酒一顿饭,小老儿也跟你们说一说,方才有一点这位老弟说的不错,这里不是是非之地,要走赶紧走。”

黄凤清和林清弦对视一眼,旋即站起身对老者一揖:“多谢老先生指点。”

老掌柜摆了摆手:“现在走还来得及。”

说罢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去账台后面取出一琉璃瓶身的酒递给李汉刀,道:“小子,我也不能白喝你一杯酒,拿着,两清,两清。”

李汉刀愣愣地处在那里,目送着老掌柜摇摇晃晃地上楼,他低头看去,只见这琉璃酒瓶上,赫然雕着一只玉虎。

黄凤清与林清弦对了一下目光,见后者点头,黄凤清便与众人道:“我们连夜上路。”

一众人走出了客栈,黄凤清去对面的包子铺买点包子,准备路上吃。那做包子的老板见众人从客栈出来便惊恐地瞪大眼睛:“几位老爷没事吧?”

黄凤清疑惑道:“没事,老板为何这么问?”

那老板看了一眼那店铺,惊恐道:“哎哟!我的大老爷,那可是凶宅!”

“凶宅?”林清弦也瞪大了眼睛。

“几位有所不知。”那店老板神秘地对众人道:“这家客栈很邪,几年前这客栈原本的主人得罪了朝中的大人物,被抄了家,抄家那天那血都从二楼的窗口往外渗啊。后来也不知道哪里来了这个老掌柜,一个人住在店里,也不请伙计,说来也奇怪,他店里白天没有生意,平常日子一直到了半夜才有人进去。”

“哦?”黄凤清问道:“听你这么说够些邪门的,为什么白天没人进去,到了半夜反而有人进去?”

“估计里面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那老板绝对是一个藏不住事的主,见黄凤清众人好奇,便把知道的事情倒豆子般的全倒了出来:“几位老爷,我经常看见进去三个人出来两个人,有一次我半夜还听见那里传来惨叫声,可渗人了!”

“有这种事?”林清弦道:“那为何不去报官?”

“哪敢啊!”老板一下子心虚了:“都干这种勾当了,还什么事干不出来?今天我去报官,明天说不定就被灭口了。”

林清弦摇了摇头:“既然不敢报官,那就好好做你的生意吧。”

离开了这街道,众人向北门走去,此时的北门依旧有稀稀疏疏出城的百姓,有几个背着书篓出城的寒士,也有像黄凤清这样带着家丁去赶考的富家子弟。

北城门的城墙上贴着安民告示,上书:危难之秋,朝廷已调遣虎豹之师东去平叛,不日兵灾自解,百姓且安,而凡我唐洲健儿值此之际应当挺身而出,执刀戟以待豺狼,护家乡父老安宁。

落款唐洲巡抚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