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村,此处出唐洲城三十里地。

众人走到此处已是日暮西斜,而天色阴沉,看着又像是要下雪的样子,风又冷的刺骨,遇到这种天气,今夜便不能再走了。

在村中走着,众人发现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十室九空,走了好一会儿才敲开一家门。

那门半开着,从中伸出一张老妪的脸狐疑地盯着众人。

“老伯。”黄凤清上前问道:“请问这村子里人呢?”

“人?”那老叟刚还狐疑的面孔陡然变色,咬牙切齿地道:“人都躲到唐洲城里去了。”

“那您老为何不去?”

老叟脸色更难看了:“我倒是想去,腿瘸了,又没一儿半女,去不了。”

黄凤清沉默了片刻,又问道:“老伯,我们路过此地,今晚方便借宿在你这里吗?”

“不行。”老叟回答的很干脆,指了指道路的尽头:“那儿有一菩萨庙,你们去那里过夜吧。”

说罢,老叟就关上了门。

一路上,众人发现其实这里有许多被留在这里的孤寡老人,都躲在暗处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

不久后,众人到了这菩萨庙,推门进去后所有人都不禁皱了眉头,这庙的右侧殿居然被改成了义庄,义庄的门还开着,冷风从大门里灌进来,吹得义庄的门吱嘎吱嘎的响,一帘白布从门里露了出来,烈烈的飘着,透过白布,隐隐能看见停在里面的棺椁。

“这地方真是晦气。”李汉刀骂了一声,上前去把义庄的门给关了,却发现门上已经没了锁,刚合上就又被风吹开。又骂了一声,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横插进门缝里,这才止住了难听的吱嘎声。

观音殿里供着一尊白石观音,里面有一张供桌,盘子里供着的的食品还未腐烂,显然这里的村民离开前还来过这里。

众人朝着观音双手合十拜了拜,而后又去外面捡了点干枯的树枝堆在了殿里,生起了火。又去外面人家借了一个铁盆,打了点井水在里面,架在火上烧。

围坐在火堆旁,黄凤清又把白天买的包子分给众人,自己也拿了一个凑到篝火旁,慢慢烤软了就吃了起来。

季三这时从门外费力地拖进了一根粗壮的竹子,李汉刀见了上去帮着把竹子拖了进来,而后手起刀落,从竹子的中部劈出几个碗口大小的竹杯来。季三捡起地上的竹杯丢进了开水里,又捡起地上的竹块丢进了火堆里,那火堆烧的更旺了。

季三把竹杯烫了,然后用刀一只一只从开水里插了出来,放到火堆旁烤干,又打了一盆干净的井水放到火上烧,待水烧开了就用竹杯盛了一杯递给黄凤清。

“谢谢季叔。”黄凤清接过竹杯,双手捧着取暖,凑到嘴边小心唆了一口,这才驱走了一点寒意。

天色越来越暗,风也刮的凶起来,门外凄厉的北风透过门缝漏了进来,摇曳着火苗。

“过了今夜就是初七,我们已经走了四百里。”林清弦捧着竹杯缓缓道。

黄凤清环视大家,歉然道:“这七天辛苦大家跟着我了,害的大家年都没过好,进了直隶我们再慢慢走。”

“少爷这话就见外了。”李汉刀笑着:“能陪着少爷进京赶考,是我们兄弟的福分。”

“是啊,是啊。”

黄凤清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把竹杯搁在火堆旁温着,自己从行囊中抽出一本书借着火光开始读了起来。春闱在即,就算是万般理由,也没有不看书的道理。

季三也从行囊中拿起一件大氅抖开,给黄凤清披上,接着又兀自推门走了出去,给众人的马喂草料去了。

黄凤清翻着书卷,这次他看得是一本前朝学者对孔孟的注解,孔孟之言微言大义,短短的几字几句流传到后世,已经有浩如烟海的注解,他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目光顿在一句话上,他想了一会儿便向林清弦问道:“林叔,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这句话不考。”林清弦打断了他。

“我知道这句话不考。”黄凤清笑道“我只是感叹,圣人之言流传至今,已经历过千年精粹,前朝几代哲人先贤奉为治国安家之宗旨,为何到了我朝却人人忌讳不敢提。”

“也不是每句话都不提。”林清弦把竹杯轻轻搁下,轻声道:“如,治大国如烹小鲜,黄老之道,这两句话应当是今年考的重点。”

“黄老之道,在于无为而治,在于与民休养生息,而当今陛下,自认为无为而治,却无意与民休养生息,以至于我大炎朝饥谨临头,兵戈四起。”黄凤清沉默了片刻,继续道:“这回东边起了灾事,人心惶惶,莫说别人,就说我们这次去京城春闱,路都走的这么艰难,更别说其他寒士了。”

“慎言,慎言。”林清弦道:“如今在菩萨面前你可以说,菩萨不会说话,不会告诉其他人。可凤清,你说的大弊人人皆知,可是人人却不敢言,你可知为何?”

黄凤清盯着摇曳的火苗,轻轻摇头,半晌后压低声音道:“人尽皆知的事情,因为朝中有奸党,阻塞百官言路,以至于天下忠良无法至君父以尧舜。”

“谬矣!书生之见!”林清弦摇头:“我问你何为奸党?”

黄凤清一愣,转过头看向林清弦,继而道:“所谓奸党者,对上曲意逢迎,侍君之恶,对臣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百姓贪酷无底,如蝗吮血。”

“不。”林清弦轻轻摇了摇头,郑重道:“世人病诟李殊弦逢迎上意,不错!他是有诸般过错,可他当了二十年的首辅,毫无功劳吗?非也!我大炎自邵宁、德熙期间已经走了下坡路,光宗早逝,一片烂摊子留给了当今陛下,陛下即位之初,朝中明争暗斗,政令不通,人人视幼年陛下为傀儡天子,可结果呢?陛下以铁腕手段肃清朝局,自此之后朝中虽万马齐喑,但也政令通畅,什么事情也办的下去。而李殊弦当政后,揣摩上意打压朝中各种党争,虽说有逢君之恶之嫌,可再也没有谁敢互相掣肘。”

黄凤清仔细思索了一番,道:“叔叔说的有道理,侄儿受教了。可叔叔,既然如此,那究竟何为忠,何为奸?”

林清弦道:“对于陛下而言,即便是奸臣,对他一个人忠心,那也是忠。凤清,你要记住,在京城当官,简在帝心的忠,才是真正的忠。”

黄凤清闻言沉默,半晌后才点头道:“叔叔,侄儿记住了。”

林清弦笑着道:“凤清,你是不是想说叔叔世故?”

黄凤清脸微红,轻轻点头。

林清弦也不恼,反而轻笑道:“以后你会明白的。”

入夜,天气又出奇的冷了下来,而外面的风声却渐渐止住,季三又加了点柴火丢进火堆里,给黄凤清取暖。

万籁俱寂,唯有柴火的噼里啪啦声,这与暖洋洋的热浪相得益彰,实在是催眠。黄凤清昏昏欲睡,他把大氅铺在地上,枕着行囊准备睡上一觉。

可突然,他听到一丝声音。

无风无雪,肃冷之夜,万物蛰伏,天地寂静。这一轻微的声音实在是不和谐,旁边的李汉刀自然也听到这声音,他一跃而起,拍醒了其他两个汉子,而后抽出刀,独自一人先推门出去了。

“什么人!”屋外,李汉刀大喝一声,随后却浑身一颤,一股冷血逆流到心里,他看清了大殿门口站着五条黑影,五条黑影的手中都闪着数寸长的寒光。

这时,另外两个汉子也跟了来,他们自然也看清了殿门口五位不速之客,皆是一惊,赶紧拔出刀来对峙。

李汉刀冷静下来,沉声喝问道:“什么人在那里!”

那五条黑影沉默不言,却都不约而同地朝他们缓缓走来,手中寸长的寒芒离三人越来越近。而就此时,让他们更绝望的事情发生了,那五条黑影后面,又持刀走进来三个人。

“把你们的刀放下。”

为首的那个人沉声道。

李汉刀此刻终于看清了那为首的五个人,那是五条魁梧的汉子,手中都提着雪亮的钢刀,眼神凶恶,这种眼神,非亡命之徒不可。

李汉刀此时的心已经沉到了低谷,以他的身手就算敌不过这五人但逃出生天还是有把握的,可一想到黄凤清还在里面,顿时又手足无措,既然不能逃走,那唯有奋力搏杀了。

想到这里,他缓缓后退,身子却弓了起来,手中的刀也斜斜地挡在胸前,俨然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你们是谁?”李汉刀一边退后一边向那为首的人沉声问道。

那为首的人开口了,声音低沉而雄厚:“我们是五雷真主的使者,奉五雷真主之命前来渡化你们,我再说一遍,放下你们的刀。”

“汉刀。”

李汉刀听到这个声音内心真的绝望了,他缓缓转过头看去,只见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压着林清弦和季三走出了观音殿。就在这时,之前五人为首的那个人突然上前一步,挥刀而出。李汉刀躲闪不及,只得横刀去挡,可没想到对方蛮力之大,钢刀劈下来那一刻,竟然把他的手震得发麻,手中的刀也一时没握住被打落在地上,下一瞬,一把短刃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不要再挣扎!”为首的那个人冷喝一声,又把短刃向前抵进了一点,李汉刀这才止住了身子。

李汉刀气喘如牛,显然愤怒到了极点,双目瞪圆,死死的盯着那个人。那个人却很平静,待手下人把李汉刀反绑了后,便把短刀从他脖子上撤了下来。

“压下去。”

李汉刀和两个手下还有林清弦和季三被押到了观音殿了,两个黑影人把他们压到墙角让他们蹲下。此时却独独不见黄凤清,李汉刀心里焦急不已,却不敢问林清弦,他想万一黄凤清是顺利逃走也好,如果现在冒然问了林清弦或者季三,被黑影人听到后又去找黄凤清了,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他偷偷的转过头看向林清弦,林清弦似乎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许交头接耳!”

这一幕却不料被一个黑影人看到,那黑影人勃然大怒,解下腰间的鞭子正准备向他们抽打而去,却被为首的那个黑衣人喝住了。

“住手!”

那黑影人闻声立即止住了身子,收起鞭子,恭敬地走到一旁,而此时为首的那个黑影人已经向他们走过来了。

那为首的黑衣人对刚准备对他们动手的黑衣人训斥道:“天下顺民皆是兄弟姐妹,不可对我们兄弟姐妹动粗。”

“是!”刚准备对他们动手的黑衣人低头,恭敬地退了下去。

五个人抬头看向那黑影人,这才看清了那个人,那个人体型魁梧有,身高竟有九尺有余,天生怒目横眉,面容冷峻,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刚勇神武的气态,却不令人生厌或者惧怕,离的近反而令人心生亲近。

而此时这个人居然在他们面前盘腿坐了下来,他把刀插回腰间,对众人道:“刚多有得罪,还望诸位谅解。”

“那你倒是把我们松开啊。”李汉刀冷笑道。

那人闻言并不恼怒,微微一笑道:“莫急,普天之下归顺王化者皆是兄弟姐妹,我们自然会给你们松绑,但也不急于一时。”

众人沉默,这个人说的话他们自然是听不懂,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人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十方天雷真国五雷真主座下鹤王李鹤忠。”

说到这儿,那人微微一笑,继续道:“相信你们还没听说过我,不过没关系。很快我们兄弟姐妹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会告诉你我的事迹。”

林清弦似乎明白了什么,开口问道:“你们是东洲那边来的?”

“对。”李鹤忠轻轻点头,道:“我们从东边而来,奉五雷真主之命,来到这里解救唐洲的兄弟姐妹。”

林清弦脑袋嗡的一响,他们这次出来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但仍不敢确信,沉声问:“东洲那边的事情,是你们干的?”

李鹤忠轻轻点头,轻声道:“炎朝皇帝无道,酷虐百姓,我东洲今年遭了旱灾,饿死了很多人,恶吏横行,逼征赋税,兄弟姐妹们实在活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竟然泛出一丝光芒,转头朝东边望去,语气中多了一丝敬畏:“幸得上天垂恩,五雷真主降世,带领我们兄弟姐们站起来反抗暴政,在东洲建立起十方天雷真国,东洲万民这才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众人静静听着,静寂无言,他们看着李鹤忠的眼神多是复杂不堪,有绝望、有凄凉、有恍然。

李鹤忠继续道:“你们要是愿意归顺王化,做我十方天雷真国顺民,拜在我五雷真主治下,皆是我兄弟姐妹。”

“我要是不愿意呢?”李汉刀盯着他沉声问道。

“你会愿意的。”李鹤忠轻轻笑了笑,用毫不掩饰欣赏的目光看着李汉刀,诚恳道:“这位兄弟,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十五州,你我这个年纪,不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华吗?跟着我,顺了王化,我们一起推了暴炎,解救天下苍生,届时封王拜相不是空话。”

李汉刀脸色陡变,他已经做好了死的觉悟了,刚想骂回去,却被李鹤忠一掌按住:“你再想想,不急着回答我。”

说着,李鹤忠又环顾众人,道:“你们都好好想想,愿意顺了我十方天雷真国的,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自然不会亏待你们的。”

说罢,李鹤忠站起身来,向他们之前生起的柴火堆走去,之前他们烤的火,烧的水,用的竹杯此时已经被他们堂而皇之的鸠占鹊巢,李鹤忠接过一手下递过来的竹杯,而后盘腿坐了下来,不再理会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