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时,天未亮,远处的天空泛起一抹鱼白。除夕的雪停了,今日已经是初一。

隐隐的鸡鸣声叫醒了黄凤清,他睁眼后便再无睡意,轻手轻脚地起床,穿好衣服便坐到了案几边。他点起一盏灯,端起冷掉的茶水倒了一缕在砚台上,开始慢慢地磨墨,而后铺开一张纸,便开始写家书。

他打算给老爹写封家书,以前都没离开过老爹身边,每逢佳节倍思亲,黄凤清心里酸涩,相信黄老爹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提起笔匆匆写了几行,皆是一些嘘寒问暖,而后便不知道写什么了,又想起这才与老爹一天不见,实在没太多话要说,便匆匆写了一句‘爹,新年快乐。’

写完这封信天已经是蒙蒙亮,黄凤清把信封好揣进怀里,轻轻地推开门跨出房间,他转过身看向一楼,却看见昨晚醉倒在自家婆娘怀里的那个男人也正抬头看着自己。那个男人已经清醒过来,而那个女人正靠在他的怀里熟睡,或许是听到了黄凤清这边的开门声,才引来了他的目光。

黄凤清对他礼貌地点点头,那个汉子也回以微笑。他下了楼梯,轻轻地推开一点客栈的大门,一股冷气倒灌进来,他紧了紧袄子,迈出了客栈,反手合上了客栈的门。昨夜新雪刚停,雪花掩盖了他们来的时候的足迹,整个世界都是白皑皑的一片。

这时,他身后的门又开了,那个醒了的男人也跟了出来,显然他是跟着黄凤清出来的,黄凤清倒是不担心他跟着自己有什么坏心思,这里他的护卫众多,说不定就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就有几双眼睛盯着这里。

那男人反手合上客栈的门,双手拢在宽厚的袖子里,看着黄凤清问道:“小哥,敢问你是从南边过来的吧?”

“是的。”黄凤清点点头,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身长七尺,长得十分壮硕,面部武孔有力,皮肤又黑又糙,一身破旧的大袄上缝缝补补了许多洞,显然是个卖力气的汉子。黄凤清回问道:“这位老哥有何事?”

汉子答道:“东边起了事情,我带着妻儿打算入宛避难,我看小哥是从南边来的,就来问个路。”

“问路?”黄凤清浅笑道:“过了歧塘就是宛洲,大路朝天,老哥问去哪里的路?”

汉有点窘迫,脸上因窘迫而浮出一丝愠色,继而却是苦涩:“不瞒小哥,我拖家带口离开老家,便已经是断了生计,南逃宛洲举目无亲。我看小哥从南边来,又气态不凡,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此番叨扰是在下唐突,却实在迫不得已,冒昧来向小哥问一条生路。”

沉默片刻,黄凤清打量着这个汉子,问道:“你是哪里人?”

“唐洲安阳县人。”

“在老家做何生计?”

“打铁。”

“家里有几口人?”

“三人,我,我妻子,我儿子。”

“你叫什么名字?”

“黎光远。”

“这样,你帮我做件事情。”黄凤清从怀里掏出那封方才写好的家书递给黎光远,黎光远双手接过信封,郑重的捧在手里。

“小哥尽管吩咐。”

“你去宛洲城,替我把这封信送到宛洲黄家。”黄凤清从怀里掏出一小碎银子递给他,对他道:“黎兄,好男儿应当志存高远,如今唐洲遭难,黎兄为了妻儿而弃家南奔,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故乡父老乡亲尚在水深火热之中,黎兄堂堂七尺男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故乡被饥民反贼蹂躏吗?”

黎光远闻言却摇摇头,道:“小哥此言差矣。与我而言,世上除了妻儿便再无牵挂,妻儿在哪里,哪里便是故乡。”

黄凤清闻言默然,他顿时觉得在面对这个淳朴的汉子时,自己的这一套大道理显得很可笑,他又想起师父李泌之教他的东西,驭人之道,在于人心。

“不瞒老哥说,我是从宛洲来。此番北上,是为了赴京赶考。在我出行的那天,我家乡宛洲城已经是风声鹤唳,不少百姓都如老哥一般携家带口南下浙洲避难。”黄凤清接着道:“我不知道东洲的灾祸会不会延续到宛洲城,但那里有我的老父,有我的妻子,我不希望这场灾祸会降到我故乡的头上。”

“小哥有何教我。”黎光远听出了黄凤清的话中有话,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黄凤清拢了拢身上的大袄子,压低声音道:“方才老哥说,南下举目无亲,来向我问路。我这儿倒是有一条路给老哥,不过就看老哥愿不愿意走了。”

黎光远吐出一口悠远的白雾:“请小哥赐教。”

黄凤清正色道:“东洲灾变,祸及唐洲,不日便会祸及宛洲,家父乃先帝光宗皇帝少傅,自有官命在身,依大炎律法,逢此灾变之际,应当募集乡勇,抵御灾变,保一方水土平安。我看黎兄身长七尺,神俊伟岸,铮铮男儿,何不乘此机会报效国家?若黎兄愿意投身帐下,家父定当能给黎兄一个安身之所,为黎兄安顿妻儿。”

黎光远思索了片刻,轻轻颔首:“黎某一粗鄙之人,不知道何为报效国家,但求妻儿有一安身之所便足以。若真如小哥所说的,我妻儿能在宛洲城有所安顿,那黎某定然当为母子安宁尽心尽力。”

“如此再好不过。”黄凤清说罢,对着黎光远双手一揖,黎光远也肃然还礼。

此时,原本寂静的天地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黄凤清转过身看向路的尽头,只见一人一骑绝尘而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待那一人一骑靠近了看,只见那马上的人一身锦衣华服,赫然是一捕蝶郎,而他胯下飞驰的马儿竟然已经跑得口吐白沫了。

黄凤清心头一紧,通常的马一旦跑得口吐白沫后便是废了,停下来后大多都会是倒地不起,而后再也站不起来。

这捕蝶郎一人一骑飞快地掠过客栈,直直地向杨蜀锦休息的官驿方向跑去!

“一定是出事了!”黄凤清哀叹一声,恐怕又要上路了。

他迅速辞别了黎光远,赶忙向二楼跑去,此时也是清晨了,众人已经醒来,他把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告诉林清弦,林清弦闻言立刻要求众人起来,打点行装准备上路。

“凤儿,你觉得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林清弦手脚迅速地穿起衣服,穿棉裤的时候还不忘把他那两张藏在枕头下的老牛皮垫在裆里,这两张牛皮今天又得替他受苦受累了。

“一定是关于东洲的。”黄凤清回答着,他也不含糊,立刻褪下棉裤,抄起桌子上的蒙汗药往大腿两侧抹,边抹着又拆开枕头里的棉花多垫了一层在裤子里头。

“这还用得着问你。”林清弦翻了翻白眼,道:“能跑死马,都赶得上八百里加急了。”

“叔,我们就别瞎琢磨了,准备着吧。”黄凤清飞快地穿好衣服,打点好行囊背上道:“就当是叔叔说的八百里加急,那杨公公那里也应该睡不着了,我们还是赶紧准备好一起上路吧。”

果然不出所料,不肖半刻钟,杨蜀锦的人马已经从他们的客栈前呼啸而过,杨蜀锦本人一马当先,见到黄凤清只是在马上轻轻地点头致意,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策马北上,一众捕蝶郎牢牢地跟在后面。

黄凤清骑在马上,他身后的护卫也已经整装待发,只是他在等。

果然,待杨蜀锦一行消失在了道路尽头时,南边官驿方向才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一个当官的,看着歪七八道的装束显然是歧塘官驿的驿丞,黄凤清赶忙迎了上去,下马扶着他。

“晚生见过李大人。”歧塘官驿驿丞姓李,黄凤清恭敬地向他行礼。

“黄、黄公子…”李驿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把抓住黄凤清气喘吁吁地对他道:“黄公子,杨公公托下官转告您…”

“转告什么?”黄凤清赶紧问道。

那驿丞大气喘了几口才道:“杨公公有急事需要先行一步,只不过后面四个小公公,就托黄公子您带到唐洲城了,到了唐洲城,那里的管事公公自然会接走他们。”

黄凤清问道:“李大人,那四位小公公现在在何处?”

李驿臣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了:“还在官驿里。”

黄凤清正色道:“我明白了,还请李大人带我去吧。”

黄凤清留下大队人马,只带了李汉刀两人一同前往,只是又多拉了四匹马。同时,他又吩咐季三去问问店家有没有马车,若有便雇下来。

把李驿臣送回官驿,黄凤清接上满脸幽怨的四个小太监,一番打听才知道,原来一个京里来的捕蝶郎用了八百里加急来找了杨公公,至于他们说了什么,小太监们就不知道了。小太监们只看见那捕蝶郎和杨公公耳语后,杨公公立刻放下吃早餐的筷子,穿衣上马,片刻也没停留。而杨公公走的时候带走了官驿所有的马,一匹也没有给小太监们留下。

“长距离奔走是要中途换马。”李汉刀坐在马背上若有所思:“杨公公这是想一口气奔到唐洲城?”

“唐洲城那里恐怕出了什么事情了。”黄凤清想着。他带着四个小太监到客栈时,季三已经弄来了一驾马车,里面也已经收拾干净,就等着黄凤清来。

孰不知黄凤清看到马车也是轻舒一口气,他转身对四个小太监笑道:“四位公公,在下给你们准备了一架马车,骑马颠簸,公公们还是坐马车吧。”

“黄公子有心了。”四个小太监脸上的幽怨顿时一扫而空,皆是‘笑靥如花’,为首的大师兄惊喜道:“黄公子这般对我们兄弟,以后到了京城,黄公子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咱家也去干爹那里替公子多说说好话。”

“那黄某在这里便先谢过诸位公公了。”黄凤清在马背上作揖道,继而他继续道:“四位公公,黄某会留下十六名护卫护送各位公公去唐洲城,我得先行一步,先和诸位公公报声歉。”

“哦?黄公子要先行一步?”太监大师兄惊讶道,不过他的惊讶已经被马车的惊喜冲淡了大半,还没等黄凤清回应,他就接着道:“黄公子有事那还请便,我们兄弟四个有黄公子十六护卫护着,定然不会出什么差错。黄公子且放心去吧。”

留下十六护着四位小太监的马车后,黄凤清便带着一支六人小队同样一人两马疾速前行。这支六人小队中有李汉刀,季三,还有林清弦。

虽然他不知道杨蜀锦为何突然连饭都顾不上吃就立刻策马北上,但他明白一个道理:跟着消息最灵通的人走是不会有错的。

因此黄凤清心里打定主意了,在到唐洲城之前,他一定跟紧了杨蜀锦。

一行人策马狂奔了三天,始终没有追上杨蜀锦的队伍,那说明杨蜀锦骑行的速度不在他们之下。

这三天内他们又路过了四个驿站,前三个驿站黄凤清去时已经是无马可换,听那里的驿丞描述,他们确信是杨蜀锦一行人换走的马。一直到了第四个驿站,由于那里靠近唐洲马场,黄凤清一行才换到了马匹。而黄凤清打听到,杨蜀锦一行已经离开了近半天。

半天时间,少说也有五十里。一行人在第四个驿站休整了半个时辰,本来打算连夜赶路的,可林清弦的身子骨已经吃不消,毕竟也是一大把年纪了,又是一介书生,四天紧追紧赶,肯定是扛不住。

这一夜,一行人依旧没有住驿站,毕竟特殊时期,南北往来的信息频繁,许多重要信息都得在这驿站间传递,因而无论早晚,驿站里时不时的总有马匹嘶鸣响起,说不定还有官员入住。

因而他们又在沿路找了家客栈,一行人到客栈时,发现客栈里只有掌柜的一个人,连个店小二都没有,更别说厨子了。一细问,原来是听说东边起了事端不日将祸及此地,店里的伙计都请了长假离开了店里,各奔东西了。只留下掌柜的一人不舍得离开,守着客栈。

夜晚,正是三更大家都熟睡之际,院子里的狗突然狂吠了起来,惊醒了一众人,李汉刀翻身而起,带了两个弟兄出去看了个究竟。

“兄弟们,穿衣服抄家伙!”李汉刀出去看了一眼,又立刻冲了回来,脸色凝重,他手下的一众弟兄二话不说迅速起床穿衣,抽起刀子准备跟着李汉刀出去。

黄凤清也是被吓得不轻,他也迅速穿好衣服,着腰带边问道:“李汉刀,出什么事情了?”

李汉刀又绑了两把小刀在腰间,凝重道:“少爷,外面有一队当兵的在撬我们的马圈!”

“多少人?”黄凤清问道。

“人不多。”李汉刀已经穿着准备好,随时准备冲出去,他道:“他们也就五个人,一小队人马,我应付的来。”

“这样,你们先下去,兵荒马乱的时候,千万别和他们起冲突。”黄凤清叮嘱道。

李汉刀带着三个人冲了下去,左手举火把,右手持大刀,俨然一副不好说话的样子,把正在撬马圈的几个官兵吓了一跳。

“来者何人?”其中一个官兵显然是领头,他看到李汉刀一行人大喝一声,同样拔出腰间的长剑。

“你是何人?”李汉刀怒道:“为何偷我的马?”

“偷?”那军官看清李汉刀只有三个人后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军部奉命前往唐洲前线镇压叛乱,现在暂时征用你们的马匹,你有什么话,去你们县衙说理去。”

“半夜撬人家马圈,偷鸡摸狗的,我看你们分明是贼!”李汉刀大骂道。

官兵们一听这话顿时怒了,齐刷刷地拔出腰间的佩剑,那领头的官兵怒骂道:“骂我们是贼?我看你就是东洲过来的反贼!我现在按照我大炎律法征用你的马匹,你拒而不从便是抗命,我现在就有理由一刀杀了你!”

李汉刀怒气上头,双眼瞪得浑圆,手持大刀在火光下发出瘆人的光芒:“来啊!看谁先横死在这里!”

那领头一看李汉刀来劲了也是怒不可遏,对手下的士兵们大喊道:“兄弟们,东洲的反贼就在前面,杀敌立功的时候到了!”

眼看事态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一阵威严的怒喝从客栈里传来。

“都住手!”

一众怒气中烧的人顿时被喝住了,众人循声而望,黄凤清一身青衫官服大步走出客栈,他愤怒地扫视众人,不怒自威。

“谁在这里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