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宛洲城到唐洲边境有三百里,若乘马车得赶上两天时间。为了节省时间,杨蜀锦下了死命令所有人一律骑马,一人两骑,沿着官道,以四百里加急的速度火速回京。

此时众人已经策马狂奔了一天,期间在沿途的官驿修整过一次,换了一次马,原本两天的行程被生生压成了一天,这已经是军队急行军的标准了。再过半个时辰,他们便可进入唐洲境内,那里最近的官驿是歧塘县官驿,今晚他们将在那过夜。

与他们北上相反,一路上他们见着不少百姓带着家人赶着车马向南边走去,显然是一众入宛避难的唐洲百姓。也有一众向北而去的读书人,或骑着马或背着书篓步行。

“少爷,还行吗?”李汉刀问。

“没事。”

嘴上说着没事,黄凤清其实憋得都快没气了。以前他也骑马,那最多也是策马游园,像今日这种长途急行他哪里经历过,大腿两侧早已磨出了血泡,得亏他临行前垫了一层棉花,否则现在恐怕连血泡都破了。

但他不能停下来,掉队恐怕会有危险。因而无论多痛苦都得跟着。他心里想好了,明天赶路时就用一根绳子把自己绑在马背上,裆里再加两层棉花,这样再颠簸也能挺一挺了。

不过这位常居深宫的大公公实在令人感到意外,杨蜀锦骑马竟然丝毫不逊色于男人!他始终被一众捕蝶郎护在中间,策马一天竟然面色如常。黄凤清听秦雷提过,杨蜀锦曾与他在边疆共事,有袍泽之谊,是位督军太监。

可怜跟在黄凤清队伍中的几个瘦弱的小太监,这几个小太监跟不上前面捕蝶郎护着的杨蜀锦一行,只好勉强跟着黄凤清,在马背上早已经被颠的死去活来,皆是佝偻着腰强撑着,面如死灰一般,一开始黄凤清还能听到他们私底下小声的抱怨,而现在一个个都已经焉了。

“几位公公还好吗?”黄凤清强撑起笑意,他还真得关照一下这几位公公,毕竟人家是宫里来的。

其中一个太监艰难地扭过头来,一张嘴满是幽怨:“好什么好呀!咱家都快颠的升天了。”

另一个小太监也抱怨道:“这次回去,恐怕没一个月下不了床。”

还一个小太监也道:“这样颠下去,恐怕没命活着回去了。”

“呸呸呸!给咱家闭上你的臭嘴,大年三十的,能说些好听的吗?”小太监中的大师兄转过头来,突然对黄凤清诡异一笑,加上本事的身体不适使得这个笑容看着更加扭曲,看得黄凤清一阵发毛。

“公公看着黄某笑什么?”黄凤清忍不住问,

那太监道:“我说黄公子,咱家这些没卵的人都受不了这骑马之苦,你们这些有卵的怎么做到的?硌得不疼吗?”

“就是就是,黄公子说说嘛!”一众小太监顿时又来了兴致,围着黄凤清开始叽叽喳喳。

黄凤清心里一阵发毛,强撑着笑意道:“各位公公何不去问问捕蝶郎兄弟们?”

“这我们哪敢啊!”小太监们叽里呱啦:“他们那帮臭男人整天板着一张死人脸,无趣得很!还是黄公子你有趣。”

“各位公公抬举在下了。”黄凤清笑的比哭还难看,心里骂道:有趣你老母。

他瞅了一眼满脸严肃的李汉刀,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恶趣的笑容,道:“几位公公何不问问李汉刀?”

一众小太监顿时又来了兴致,围着李汉刀问了起来。

李汉刀也不含糊,直言不讳地道:“骑马卵肯定疼,多骑骑,等裆里长出了老茧就不疼了。”

一众太监闻言顿时恍然大悟。

此时,远处的天边露出了一抹红霞,太阳快落山了,唐洲歧塘县也已经遥遥在望。

远远看去,只见有一群人在路边上等候,为首的是一青衫官服,不用说显然是早已在此等候的歧塘县县老爷。待一行人靠近,那县老爷赶忙让手下的差役在路两旁点起了鞭炮,又是铜锣作响,一时间喜庆无比。

“吁…”

杨蜀锦猛地一扯马缰,他坐下的马儿顿时嘶鸣着人立而起,一时停不住马儿的后蹄又往前走了两步才稳稳地落了下来。杨蜀锦看见这一幕有些恼怒了,他翻身下马,面色铁青,把缰绳丢给旁边的捕蝶郎,而后不阴不阳地说了句:“好闹啊,真是吵死咱家了!”

“啊?公公…”

县太爷瞬间愣住了,敲锣打鼓的人也停了,只有那爆竹还在噼里啪啦的响着。县太爷看着面色不善的杨蜀锦又迅速瞄了眼一众眼神凶狠的捕蝶郎,顿时吓得一激灵,和同样呆若木鸡的县丞对视一眼,立马去踩爆竹了。

待到那一行人灰头土脸的跪伏在杨蜀锦脚下时,杨蜀锦才看着他们阴阴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套虚头巴脑的东西,不下去安抚县里的百姓,在这里敲锣打鼓的欢庆东洲出事吗?”

“下官不敢。”跪伏在地上的县太爷把脑袋压得更低了,低声道:“下官,下官…只想在公公面前尽尽孝心。”

“咱家是你爹娘吗?”杨蜀锦眯着眼睛阴沉沉地道:“咱家回去一定要向皇上参你个狗官,民变之际,你竟然还在这里敲锣打鼓逢迎上司,可见此地的官风都败坏到哪里去了。”

“公公饶命啊!”这县太爷这回真要哭出声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今天会这么倒霉,平日里千难万难都难见一面的宫里大祖宗,今日好不容易路过自己地界,本想在公公跟前好好尽尽孝心,就算按地主之谊也没有怠慢的说法,却不曾料到会这样。

“饶命?”杨蜀锦愤怒道:“那还不赶紧去干活!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我这里磨什么时间?”

“干活?”

腊月天,歧塘县令额头上已经冒出汗来了,他此时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却不知道杨蜀锦口中‘干活’是为何物,牵马开路?献上孝敬?大开宴席?还是洗衣拖地?就算让他去刷马桶他也认了,只求杨蜀锦能指条明路,这个时候含糊其辞实在是要人命。可他又不好走,万一会意错了岂不是要命,因而只得硬着头皮问道:“还请公公示下。”

杨蜀锦此时已经怒的要杀人了,他眯起眼冷冷地看着这县令,阴森森地道:“咱家今儿就提醒提醒你,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立刻去安抚你辖地的百姓;第二件事立刻组织本地乡勇操练,以备贼人来袭,也备朝廷征用;第三件事马上去打开粮仓,沿道设粥铺,你个狗官也不看看唐洲多少人南奔?届时饿死人了,又激起民变,你有几个脑袋能砍?”

说罢,杨蜀锦接着道:“吏部那帮管京查的书呆子们真是瞎了眼了,咱家这次回去,真得找陈弘礼说道说道了。”

“公公饶命!”可怜歧塘县太爷听得脑颅嗡嗡作响,一阵昏厥感袭上天灵盖,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又磕头道:“公公饶命,下官这就去操办这三件事。”

待县太爷一行人灰溜溜地走后,杨蜀锦阴冷的目光才渐渐淡了下来,他摇头叹息道:“这就是我大炎一方土地的父母官,简直就是酒囊饭袋,赵九。”

“属下在。”

赵九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杨蜀锦道:“你分出几个弟兄连夜赶往唐洲城,把唐洲城里的事情弄清楚了,沿唐洲古道来找我,再找几个弟兄,让他们去歧塘县里问问,这狗官平时作不作为?他要是不会就帮帮他。”

“是!”

杨蜀锦说完看着一众捕蝶郎,眯着眼道:“这个年大家都不要过了,打起精神来,平日朝廷养着你们,好吃好喝的供着,今日国家遭灾,是到了报效国家的时候了。”

“是!”一众捕蝶郎轰然领命。

在赵九的安排下,一半人数的捕蝶郎离开了队伍,各自向着不同的地方而去。天渐渐黑了下来,一行人也在天黑之前到达了歧塘县驿站。杨蜀锦自下马后便进了驿站的官房,再也没有理会过谁,几个捕蝶郎将他的房间团团守住,能进去的也只有那几个他的贴身小太监。

驿站被捕蝶郎守住了,没杨蜀锦的话,黄凤清一行自然不好住在官驿,而杨蜀锦似乎也没有搭理黄凤清的意思。眼看黄凤清今晚要露宿在外面过年了,好在自己队伍中的前去探路的汉子来报,说前面不远处找到了一家客栈。

黄凤清找到杨蜀锦的贴身小太监,告诉他今晚他们一行要在不远处的客栈过夜。自然,这句话想要传到杨蜀锦的耳朵里是要钱的,五十两银子。

一行人来到客栈,季三跳下马后立刻上前扶着黄凤清。黄凤清龇着牙咧着嘴把另一只脚抬起,然后抓着马鞍在季三的搀扶下艰难地下马,脚刚一触地,一阵剧痛从下体传来,他一个趔趄没站稳只得膝盖磕在地上,又是疼的他面色煞白。

得亏季三在一旁扶着,不然真的就是下马跪了。

“少爷,老奴这有些药,一会儿给你。”季三看着黄凤清这副模样,实在有些心疼,顺势蹲下腰来要背黄凤清,可黄凤清拒绝了。

“季叔,我还是走走吧。”黄凤清惨白的脸色,摇了摇头,他道:“你待会儿把药给我送来。”

“是,少爷。”季三答应了一声,扶着罗圈腿的黄凤清一瘸一拐地进了客栈。而李汉刀也扶着一瘸一拐的林清弦在后面跟了进来。

进来后,黄凤清才发现这家客栈已经是人满为患了,皆是南下路过此地的唐洲百姓,好不容易花了点钱才找到两间屋子,季三又让店家拼了几张桌子当床,又让他们把柴房腾了出来,李汉刀挑了几个汉子轮班守夜,这才勉强解决一行二十四人的住宿问题。

进了屋子,黄凤清便扶着床坐了下来,他看着面色同样惨白的林清弦感慨道:“林叔,明日若再这样骑马疾行,我看我们俩要废了。”

“不是我俩要废了。”林清弦轻轻摇头,他艰难地从裤裆中抽出两张古铜色的老牛皮,这两张老牛皮已经是被磨的光亮,它的表面在烛光的映衬下亮如铜镜,可见它为主人挡去了多少磨难,林清弦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居然笑了:“其实我没什么大碍。”

“呵,还是叔叔老奸巨猾。”黄凤清气笑,随口夸了一句,手里便接过来季三递来的瓶瓶罐罐,其中有几瓶最起眼,瓶身是用青花瓷烧制,花纹上还缀着金丝卷叶,黄凤清拣起打开闻了闻,无色无味,却看见季三在一旁不厚道地谄笑起来。

“季叔,这是什么药?”黄凤清好奇地问道。

“少爷。”季三笑眯眯地道:“这是蒙汗药,少爷明天路上涂上它上路,保证察觉不到一点疼痛。”

“蒙汗药还能这样用?”黄凤清顿时来了兴致,他掂量着一瓶,想了想而后把它揣进口袋里,又拿了一瓶打开,先给自己磕疼的膝盖擦上,果然不一会儿膝盖就酥酥麻麻的,看着肿,其实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这办法好!”林清弦在一旁赞叹道:“蒙汗药有麻沸散的成分,自然可以达到麻醉的效果,给我也递一瓶来。”

季三赶紧给林清弦递过去一瓶,同时道:“这蒙汗药虽然能暂时缓解疼痛,却是治标不治本,要想快些恢复,还得用去肿的药。”

“去肿的药老奴这里也有。”季三笑呵呵地给两人介绍起他的瓶瓶罐罐来,随着他逐一介绍,黄凤清和林清弦脸色逐渐怪异起来。

黄凤清忍不住问道:“季叔,你带着去肿的药也是正常,路上不太平带着蒙汗药也在情理之中,毒狗药也就算了,可为何还带了合欢散?”

“哎,这少爷有所不知。”季三笑呵呵地道:“这药讲究个巧用,就如这蒙汗药能当麻沸散用,这合欢散到关键时刻还能救人一命。”

“哦?这是什么说法?”林清弦也来了兴趣。

季三道:“就如一个人长途跋涉,始终不见河流,将要渴死之际,突然看见一条小溪,可那人走到只剩一百米时走不动了,眼看就要倒下,若此时有这合欢散,便可强行激发体内血气,虽然这样做极为伤身,却也能支持他走完这剩下的一百米。”

“真是妙用。”黄凤清赞叹道。

季三见自家少爷如此赞赏自己,顿时飘飘然了,露出一口黄牙憨厚地笑道:“有了这个,到了关键时刻,也方便老奴行那苟且之事。”

季三不正经,黄凤清刚想调侃一番,却突然想到老实巴交的季三至今还未曾娶妻生子。

他想起来季三前些年是喜欢上了一位秦淮河画舫上的风尘女子,攒了几年钱本想给那女子赎身娶回家,可未曾想到这女子嫌季三太老,反倒是不愿赎身。不愿赎身也就罢了,季三还经常往那边跑,去了也不干别的,给了银子就听那女子弹琴,听也只听那首老掉牙的《阳春故里》,女子弹琴,季三就在那儿看着她一个劲的傻笑。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季三更老了,而她也客少了。

黄凤清收了思绪,正事不能耽搁,他捡起几瓶消肿的开始给自己上药,上完药后又涂了一层蒙汗药,这才觉得跨部舒缓了些许,他下地走了两步,让季三去店家那里多要了几床被子,铺在主卧上,这样大家竖着睡可以多睡几个人,休息好了,明天才可以精气十足的赶路。

今夜便是除夕,客栈里也有些许年味,一层的酒坊里,许多南奔的百姓在这里点了年夜饭,虽然热闹却也不喧哗,一片祥和。

透过二楼的轩窗黄凤清向下看去,他看见一个汉子醉倒在自家婆娘的怀里,微微地打着鼾,他们的旁边墙角整齐地放着一堆行李,一个孩童趴在柔软的背囊上熟睡,女人侧过身把男人褪下的大衣盖在孩子身上,那男人感受到动静不满地动了两下,女人便伸出手轻轻地拍着男人的后背,不一会儿,鼾声又起。那女人抱着男人,口中轻轻地唱道:

“鸿雁-南飞——,何处去?明年-春晓——,归不归?河中-浮萍——,随风飘,爆竹-声中——,又一年……”

女人唱的很小声,像是温柔的母亲在哄孩子睡觉。酒坊的其他宾客也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出声,静静地听着女人唱歌,一时间,整个客栈里只有女人轻轻的歌声,还有男人微微的鼾声。

“愿天下太平,愿百姓无恙。”黄凤清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