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苑,日暮西沉。
今天是腊月三十,明日就是除夕,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无尽的雪花静静的飘着,一片一片落在铺好的地毯上,隐藏了那原本鲜艳的红色。屋子里的烛灯一盏一盏被点燃,明黄色的灯火映照着片片雪影,又如朵朵桃花飘落。
“她们应该快到了吧。”黄凤清想着,他伸手抚摸过整齐叠在案几上的大红喜袍,嘴角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
一个时辰前,他让家里的嬷嬷分别去接小桃和雉卿了,他算着时间,此时也差不多应该到了。
“季叔。”黄凤清走到门口唤了一声,只见季三正坐在台阶上干巴巴的抽着旱烟,许多雪花落在他的肩上头上他也全然不顾,见到黄凤清,他笑着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憨厚地笑道:“少爷有何吩咐?”
黄凤清道:“劳烦季叔去请我爹来一趟。”
“好,老奴这就去。”季三答应着,他把旱烟插进腰间,而后摇摇晃晃地小跑了出去。
黄凤清站在门口静等了片刻,转身回屋,褪下身上的长衣,抖开叠在案几上的大红袍子,给自己披上。束腰、折衣摆、蹬靴,每一步都一丝不苟。
他坐到台前,拿起小桃和雉卿曾经给他梳头的木梳,对着铜镜独自梳着自己的长发,而后插上簪子,戴上折翼冠。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从箱子里取出大红的床单展开铺在床上,接着捧起大红的被子盖上,一切都是簇新的,大红被子上绣着一个偌大的囍字,囍字两侧是一对戏水的鸳鸯。
主卧侧边的厢房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中,那张供奉着黄凤清生母的牌位前,静静地燃着两支新香,原本白色的蜡烛也被黄凤清换成喜庆的红色。
“少爷!少爷!”
急切的声音在东苑外响起,只见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如矫健的兔子一样飞奔回了东苑,后面两位打着伞的嬷嬷撩着裙摆怎么追也追不上,只得气喘吁吁地喊道:“两位小主可慢点跑,别摔着了…”
等她们飞奔进院,只见那朝思暮想的人正盛装站在屋口的廊檐下等着她们,温柔的笑着,向她们张开了怀抱。于是她们再也忍不住,如乳燕入怀一般一头扎进那人的怀里,小声地抽泣起来。
“回来啦。”黄凤清亲过两人的额头,轻声道:“不让你们等了,我现在就娶了你们。”
“少爷…”
两人在黄凤清怀里埋了好一会儿,才稳稳地退了出来,她们对视一眼,一抹绯红上了脸颊,而后两人伸手开始解棉服的扣子,一颗颗扣子解着,里面的红色一寸寸地露了出来,到最后褪下厚重的棉服,是两件火红的凤纹喜袍。
眼前的这一幕让黄凤清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他何曾会想到小桃和雉卿也是提前换好了喜袍回来。
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拉起两人的手,柔声道:“我们先进去拜我们的娘。”
“是,相公。”两人地应了一声,随黄凤清来到里屋的小祠堂,三人在那张刻着“黄李氏燕蓉”的牌位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红色的烛火静静摇曳,香烟袅袅。
“娘,我今天结婚了。”黄凤清看着牌位上的那一行字,胸腔中突然涌出一股酸涩,他拉起小桃和雉卿的手握在手里,在灵前发誓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她们的,我会用这一生来守护她们。”
牌位前的香坛中,那三柱清香中间的那一柱落下一截香灰,仿佛在应着黄凤清的话。
“季三,我儿子叫我过去是什么事?”风雪中,黄秋晚大步向东苑走去,他方才还在书房与一众谋士探讨局势,一听是儿子叫自己去,他二话不说便夺门而出,也不打伞也不加袄子,顶着风雪便前往东苑,急着冯喜一手挽着棉袄一手打着伞在后面跟在后面小跑。
“回老爷,老奴不知。”季三一边跟着黄秋晚小跑,一边挠挠头憨厚地道。
“嗯。”黄秋晚随口应了一声,眼见东苑的大门就在眼前,便再也不多思索什么,直接小跑了起来。
“老爷慢点…”
“儿子!”黄秋晚呼唤一声,而后大步踏进院门,却被眼前这一幕震住了,他看见自己的儿子一身红罗锦缎喜服,正站在大门中央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儿子身两侧站着两个同样身着红色喜服的女子,便是自己的两个儿媳小桃和雉卿。
“爹。”黄凤清上前一步,把还在愣着的老爹搀扶到了早就准备好的太师椅上:“今儿我就把婚结了,今天我和小桃雉卿给您磕头,下次我回来办婚礼。”
“我不让您等了。”黄凤清小声道。
“好!黄秋晚的眼底泛起一丝泪光,他突然畅快地笑了起来,拍了拍黄凤清的胳膊颤声道:“好!好!
黄秋晚笑的十分开心,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的凤儿成婚了!成婚好啊!好!好!太好了!”
黄凤清的眼睛也红了,却笑着拍拍老爹的肩头道:“爹莫哭。”
“爹这是喜极而泣!”
黄凤清一抹眼角,退到雉卿和小桃身旁,喊了一声冯喜。
冯喜心领神会,喊开嗓门:“一拜天地!”
黄凤清扭头看向她们,她们也看过来,相视一瞬,千言万语尽在温柔一笑之间,三人转过身,对着外面的拜了下去。天地生万物,万物皆子女,人间百味,盼赐良缘美满,以至有情人终成眷属,苍茫天地,飞雪为鉴。
“二拜高堂!”
他们转过身去,对着太师椅上的黄秋晚拜了下去。
“爹,儿子携儿媳殷小桃、荀雉卿给您磕头了!”
“儿媳妇殷小桃(荀雉卿)拜见父亲大人!”
“好!好!好!”黄秋晚看着儿子和两个儿媳妇笑的十分慈祥。
“夫妻对拜!”
最后一拜,黄凤清于左侧,小桃和雉卿在右侧,三人对视,眼底尽现温柔。对拜之后,再抬头时,是为夫妻,自此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互为一体,以至永恒。此后无论天涯海角,无论沧海桑田,直至日月星辰殆落时,此誓方终。
太师椅上的黄秋晚早已脸上笑开了花,他接过两位儿媳妇递过来的孝敬茶,一口两盏一饮而尽,喝完后口中还是念着“好!”
今夜完婚,是黄凤清不想让老父等待,也是不愿委屈了妻子。
这一夜,三人依偎在廊檐下起静静的看着漫天飘雪,黄凤清和她们说了很多话,直至深夜,雉卿靠在他的怀里甜甜睡了过去,他才抱起雉卿与小桃一同回屋。
“等我回来办婚礼。”黄凤清轻吻小桃。
“我等你。”小桃捧起黄凤清的脸颊,羊脂般白嫩的玉臂缠他的脖子对着他的唇印了下去,她温柔回应。
“我也等你。”怀里熟睡的雉卿喃喃梦呓。
檐外飞花峭寒冬,红罗帐暖春意浓。
第二日清晨。
“爹,我走后,你得保重身体,平时少喝点,也该修身养性了。”
“凤儿,咱们父子不是约定好了吗?等你什么时候给爹生了个孙子抱抱,爹就开始修身养性了。”
“那爹您还是加把劲吧!”黄凤清拍了拍老爹的肩头,鼓励道。
黄老爹慈祥的老脸一下拉了下来,抬起手刚想在儿子脑门上来一击,可一想到儿子即将远行,心顿时又软了,但嘴上还是不饶道:“嘿!我说黄凤清,你这是一个孝子该说的话吗?”
父子两就这样一直吵吵闹闹到了北城门口,是该离别的时候了,嬉闹声也戛然而止。
“爹,有两件事我想和你说。”黄凤清沉吟片刻道。
黄老爹道:“何事?你且说来。。”
黄凤清沉吟了片刻:“第一件事,还是关于东洲饥民起义,我觉得有些蹊跷。”
“哪里蹊跷,你说来听听。”
黄凤清道:“爹,这次灾民起义入唐,太过迅速。灾民起义,无非是为了一口粮填饱肚子,他们都是一些手无寸铁的灾民,即便声势再大,理应不可能如此迅速的合兵一处,越过唐洲关隘。”
黄秋晚眼睛眯起,压低声音道:“你说下去。”
“民变始地在襄城,起义人数三千,短短三天,起义人数就激增到了十五万,并且南下攻克了有三万重兵把守的唐洲关隘。”黄凤清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低声道:“而襄城到唐洲边境有一百二十里地,就算一支正规军在没有骑兵的情况下,不吃不喝急行军一百二十里也要十二个时辰,再看一下呼应起义的东洲南部七城,离城最近一百一十里,九龙城一百五十里,曹州城一百八十里,枫城两百里,龙尾山二百五十里,田家湾三百里,还有一个雷州城边上的玉山镇,四百一十里。襄城十五万人,三日内急行军至唐洲关隘,并攻克唐洲关隘三万守军,实在匪夷所思。”
黄秋晚轻轻点头,沉声道:“像是有人谋划好了一切。”
“对,就像是有人谋划好了一切!”黄凤清沉声道:“这次东洲起义的背后没那么简单,三日内要攻克唐洲关隘,要有曹州城的粮食,也要有玉山镇的兵武库,否则十五万饥肠辘辘手无寸铁的灾民如何敌得过三万关隘守军。”
“还有一个可能!”黄老爹低声道。
“爹指的是不是唐洲关隘也叛变了?”黄凤清小声问道。
“对!”黄秋晚的表情严肃了起来,道:“东洲起义的时间线实在是匪夷所思,但这只是猜测。其实凤儿,爹不瞒你说,爹已经掌握了点东西了,不过现在还不能和你说。”
黄凤清点点头,爹不和自己说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便不再问,继续道:“灾民入唐,不日朝廷平叛大军便会入唐镇压,而我大炎边境连年战争,所有军队无一不是百战之师,届时大军一旦入唐,饥民起义定会土崩瓦解,这是谁都能料到的事情。”
黄秋晚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农民军遇到正规军是没得打的。”
“既然谁都能想到,若真是有人在背后谋划了一切,那这个人会不会想到呢?起义都已经如此周密了,他应当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这场起义无疾而终。”黄凤清问道。
黄秋晚闻言陷入了沉思。
“因而我想,接下来起义军目标一定会直指唐洲城。”黄凤清低声道:“如此,方能扭转乾坤。”
黄秋晚点了点头:“先占据唐洲城,然后以唐洲城为据点,北拒王师,南征宛洲,正如当年太祖皇帝取得天下的路线一般。”
黄凤清点头:“所以我们宛洲不可以掉以轻心。爹,万一唐洲真出什么事情了,你答应我,不要犹豫,立刻南下浙洲暂避锋芒,一切自有朝廷大军前来镇压。”
“好,爹答应你。”黄秋晚轻轻点头:“还有一件事呢?”
“爹。”黄凤清看了在南门口等候的杨蜀锦捕蝶郎一行人,压低声音吐出两个字:“练兵!”
“慎言!”黄秋晚大惊失色,急忙止住儿子,压低声道:“凤儿,切不可再言此事,这可是灭族的重罪!”
黄凤清轻轻摇了摇头,凑到黄秋晚耳边低声吐出几个词:“《大炎祖训》、反贼、团练使。”
黄秋晚听后瞪大眼睛看着他,脸上写满了惊愕与恍然。他们都是读书人,本朝的《大炎祖训》自然是倒背如流,里面明文记载一条规制:若某地发生叛乱,此地有官职在身者,可招募乡勇抵御叛军,乡勇招募数至多可达五万,若叛乱规模大,待朝廷封官练使,可增募乡勇数量。
此时天下已经不太平,朝纲混乱,东边旱灾,西北兵灾连年,民不聊生,若有一天真起了事端,无兵卒在手当何以立足?黄秋晚和秦雷很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可大炎律法森严,私自练兵是重罪。此时东洲民乱或许是个给宛洲练兵的契机。
“爹!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黄凤清轻声道。
“走吧儿子。”黄秋晚拍了拍儿子的肩头,道:“注意安全,到了京城就捎个信回来。”
说着,黄老爹的眼眶又红了,他张开手抱了抱自己的儿子,用力的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道:“要是哪天不想当官了,就回家。”
说罢,他对着远处杨蜀锦一行深深拜了一揖,这一揖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大炎永徽三十九年除夕,宛洲世族黄氏独子黄凤清在漫天大雪中启程前往京城,和他一样的许多宛洲学子,都在这一天冒着风雪踏上了进京赶考的路程。
黄凤清回望站在城楼下微笑望着自己的父亲,那一瞬间,他发现父亲好像又老了一点,一股酸涩涌上心头,他用力地朝父亲挥了挥手,不再多言,策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