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将近,黄凤清了无心思读书,手中卷着一本《孟子》在书房内来回踱步,雪好不容易止住,天却依旧灰蒙蒙的一片,风声凄厉,仿佛万千野兽嘶鸣。

“沉不下心来。”他干脆把书丢到一旁,披上袄子推门走了出去。

东苑满是喜气,从大门进来一直到里屋,是绯红一片,门上的囍字,檐角上的大红灯笼,还有一路铺过来的红毯子,与白皑皑的雪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凤儿,怎么出来了?”

一声苍老而柔弱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太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从里屋踱了出来。

黄凤清赶紧上前扶住老人,喜悦中更多的是惊讶:“祖母,您怎么来了,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我就来看看这里布置的怎么样了。”太老夫人慈祥地笑着,口中却略带责备:“这里的事情由冯喜他们操心就行了,你且回去看书,快春闱了,马虎不得。”

“知道了祖母,我一会儿就去看。”黄凤清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太老夫人进里屋坐下,却被眼前一幕惊住了:“好看,怎么变得这么好看了?”

他原本的屋内已经是红绸满挂,窗上贴上了红窗花,地上铺上了红地毯,屋梁的四角都挂上了喜庆的灯笼。

见孙子如此惊喜,太老夫人拿起桌上的一朵窗花递给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道:“凤儿,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黄凤清满是惊喜,拍马屁道:“祖母,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真不假啊,看不出祖母还有这般本领。”

“敢小瞧祖母?”太老夫人笑道,她轻舒口气,在藤椅上慢慢躺了下来,道:“以前祖母没嫁入咱们黄家时,家里穷,我记得每年过年我娘都会教我剪窗花贴,我也知道,每年家里只要贴上窗花时,我爹就快要回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爹娘早就走了,可我还是习惯每年过年时剪一朵窗花贴在窗上。”

老人最幸福的时光莫过于和儿孙唠嗑,太老夫人闭着眼睛道:“讲什么讲,陈年旧事,提来徒添伤感,祖母已经老了,老女人是最忌讳提起从前。”

黄凤清笑着,在老人身旁坐下:“我倒是挺想和祖母唠嗑。祖母也不老,在我心里,祖母永远是最漂亮的女人。”

“祖母都八十二了!”太老夫人睁开一只惺忪的眼睛看了黄凤清一眼,弹起指尖点了点他额头,笑道:“这嘴巴跟蜜一般甜,祖母听得舒坦。想来也是,你从小就是祖母带大的,俗话说狗不嫌家穷,子不嫌母丑,祖母在你眼里漂亮也是应该的。”

“是这个理儿。”黄凤清笑道。

“凤儿。”

“嗯?”

“让你娘进咱家的祠堂吧。”

黄凤清一愣,里屋的小祠堂应该是被太老夫人看到了。

他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挂着笑意,可是谁都看得出那笑容的牵强:“不用,祖母,爹有正房,还是诰命在身。”

“可他就你一个儿子。”老人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柔声道:“母以子贵,你娘为我们黄氏生出了你来,是我黄氏的大功臣,理应进祠堂的,再说,这也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黄凤清沉默了一会儿,摇头。

“为何?”太老夫人奇怪道:“是怕你爹反对吗?你应该知道,你爹对女人从来都是没心没肺,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他只在乎你,祖母跟他说,由不得他不同意。”

“并非如此,祖母。”黄凤清轻轻摇了摇头,道:“是我不想让我娘入祠堂。”

“这是什么理?”太老夫人好奇地问道。

“那我就说了,您可别生我气。”黄凤清低声道问:“祖母,进我黄氏的祠堂,很荣耀吗?”

太老夫人被问得一愣,她认真地想了想,却坚定地颔首道:“我黄氏祖祠供奉的列祖列宗,无不是曾经荣耀一时,功名荫及子孙,死后哀荣至极的人物。就是女人进去,也无不是诰命在身。”

黄凤清却摇头道:“可祖母,我说出心里话您可别打我。在我看来我娘肯定不会以此为荣的。虽然我没见过我娘,但是我娘生我的时候才十七岁,她十七岁就死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懂什么,会以为一个五十一岁的老头生出了儿子为荣吗?”

“如果她能听到…”黄凤清强掩哀伤:“我想,她会嗤之以鼻的。”

太老夫人闻言眼睛顿时湿润了:“你娘死的冤,我就知道,她的冤魂一直缠绕在你身上,从来没有离去。”

见太老夫人如此哀伤,黄凤清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他也懊恼怎么和祖母说出这般想法了,赶忙上前一步跪下来磕头道:“都是孙子不好,祖母切勿伤心,若让祖母伤了身体孙子真是罪恶滔天了。”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什么罪恶滔天不滔天的。”太老夫人摆手道:“你娘的事我就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想带走也好,想进祠堂也罢,都随你。只是这件事,你千万别怨恨你爹。”

“当然不怨我爹。”黄凤清道:“我爹最好了。”

“少爷,老爷让我来请你去一趟他的书房。”

冯喜突然出现在门口,他看上去很急切,说话时还是喘着气。黄凤清明白,一定是出了大事才会使这位稳重的大管家如此唐突。

“出什么事情了?”黄凤清站起身来问道。

冯喜摇摇头:“少爷去了便知。”

“我马上去。”黄凤清转头向太老夫人道:“祖母,我先去一趟。”

待黄凤清来到书房,不仅是黄老爹,家中所有能拿主意的人都在这里,有家中的长老,有家中的幕僚,包括林清弦与李泌之。

“爹,师父,各位长辈,请问叫我来何事?”黄凤清对众人一礼,口中问道。

黄凤清说话时,后进来的冯喜把他们身后的房门轻轻关上,默默地退到一旁。

“凤儿,你且坐下。”黄秋晚指了指末座,对黄凤清使了个眼色。

书房里异常的沉默,看得出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忧虑,黄晚秋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眉头拧巴在一起,他看着黄凤清,沉声道:“凤儿,东洲饥民起义造反了。”

“什么!”黄凤清惊起,他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东洲饥民起义,无非为了粮,哪里有粮?南边有粮!

东洲起义,与东洲接壤的唐洲必然首当其中,饥民要是冲破唐洲关隘,便可一路南下,一马平川的唐宛平原根本没有什么天险能阻挡这股力量,如果任由饥民肆虐后果不堪设想。

有老爹和府中的一众幕僚在,家里的事情和宛洲的事情或许轮不到自己操心,但是饥民若占据了唐洲古道,自己就没有路可以进京赶考了。

“现在情况如何了?”黄凤清问道:“饥民起义军的规模有多大?唐洲关隘的守军守住了没有?”

“唐洲关隘没有守住。”李泌之沉声道:“七日前,一支饥民在东洲襄城造反,人数原本只有三千人,可起义的事情传出去后却一呼百应,东洲各地竟竞相起义,短短三天,饥民起义的规模已经达到十五万!唐洲关隘的守军没有守住,饥民已经进入唐洲境内了。”

“朝廷在秋季不是已经从我宛洲调了五十万石粮食去赈济东边了吗?”一老者声音颤抖道:“为何还是激起了民变?”

另一老者也道:“不只是我们宛洲,唐洲前后共调了四十万石粮食过去,直隶也调了五十万石。朝从八月东洲遭灾开始,朝廷从全国各地共为东洲调粮近三百万石,三百万石粮食!还是激起了民变!东洲那帮人是干什么吃的?”

“无论怎样,民变已经成了事实。”林清弦语色依旧平稳,可他的脸色却阴沉的可怕:“十五万饥民进入了唐洲,后面还有几十万饥民也会源源不断的跟过来,届时饥民一路南下,最快二十天便可占据唐洲古道,沿古道南下,又一个月可抵达宛洲边界,而我们宛洲与唐洲之间是无险可守。”

“相信此时朝廷已经调兵去平叛了。”黄凤清突然想到一件事,他看向林清弦问道:“林叔,我听说李殊弦是唐洲允安县人,饥民涌入自己的老家他不会不管吧?”

“你说的不错。”林清弦颔首道:“此时李殊弦于公于私都必须有所作为,可他已经来不及了。”

“为何?”

“因为饥民是腊月二十二起义的,这个消息从襄城传到京城就算八百里加急也要三天时间,而饥民仅用了三天时间就突破了唐洲关隘,我们能想到饥民会选择南下李殊弦也一定会想到,就算他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立即调兵进入唐洲,这个过程最快也要半个月。”

“我们得做好万全的准备。”黄承晚道:“家里的事情就交给师兄和几位长老了,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一切做最坏的打算,我们在浙洲也有些产业,饥民就算到了宛洲也一时半会儿去不了浙洲,先把家里的女人孩子送过去,男人都留下来。我待会儿会去找秦雷,我们宛洲可不能坐以待毙。”

“至于凤儿你。”黄秋晚叹了一口气,苦涩道:“要不咱们不考了,去京城要一个月的路程,要穿过唐洲古道,若朝廷平叛的大军没能及时平息这次叛乱,你很可能会遇上饥民,那就危险了。”

黄凤清沉默了片刻,却问道:“老爹,杨公公他们怎么打算?”

黄老爹深深看了眼自己的儿子:“杨公公与九爷决定明天疾驰回京。”

“你不要跟我讲你明天打算和他们一起进京!”还不等黄凤清说话,黄秋晚就怒的拍案而起,指着黄凤清咆哮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是敢讲出这话,老子立马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我跟他们进京是最安全的!”黄凤清眼红了,知子莫如父,他知道父亲是担心自己,可他也明白要是自己错过这次机会,他就可能会错过这次春闱:“老爹,我们读书人读书,不就是为了不让天下出现这种事吗?”

“我呸!放屁!”黄秋晚怒道:“什么狗屁道理,老子教你最实在的,千里做官只为钱,你给我记好了!老子现在有的是钱,你不用去做官了,明白吗?”

“黄秋晚,你要是再阻止我我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黄凤清也怒了,大声咆哮道。

“你…”黄秋晚脸色涨的通红,瞪大眼睛看着黄凤清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过了许久才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哀叹了声:“唉,凤儿,老爹就你一个儿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爹也不活了。”

闻言,黄凤清语气也瞬间软了下来,对黄承晚道:“老爹,你也别太担心,跟着杨公公有九爷的人马护着,不会出什么事情的。再者,我就不信届时消息传开,我宛洲城的秋闱士子都会舍弃了功名南奔浙洲,我也不信朝廷会对我们这些进京赶考的学子不闻不问。”

黄秋晚摇了摇头,对其他人道:“你们先出去吧,该安排的就去安排。”

几位长老和幕僚站起身来依次退去,最后冯喜出去的时候轻轻关上了门。

“凤儿,你如果坚持要去奉天的话,老爹知道拦不住你。”书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两人走到书案前相对坐下,黄秋晚提起茶壶,给黄凤清倒了一盏递过去,继续道:“可老爹就你一个儿子,你一切都要听老爹安排。”

“有老爹安排再妥当不过了。”黄凤清听老爹这么说也松了口气,他端起老爹倒的茶,轻轻的呡了一口。这是父子俩多年来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吵架谁服软谁就倒茶,可这今天老爹倒的这杯茶黄凤清吃的有点心酸。

突然,有只温暖的大手盖在了他脑袋上,他抬起头看去,却见老爹那熟悉又慈祥的面容。

“儿子,去了京城,好好做官,做一个好官。”

“爹…”

“好了,不说了。”黄老爹摆了摆手,继续道:“还有件事,你的婚礼怎么办?”

黄凤清道:“婚礼只好延期了。现在出现了东洲民变这种事,消息一传开定是满城风雨,届时谁还有心思过来参加婚礼,延期是最好的选择。”

“好,我派人跟各家去说,不过你得答应我,等民变平息了,你等请婚假回来结婚!”黄秋晚满脸严肃地道:“不然你让我这老脸往哪里搁。”

“行!拉勾!”

“先拉勾,一会儿你再发个毒誓。”

“有必要吗?”

“很有必要!”

“东洲民变平息后,我黄凤清要是不回来结婚,就这辈子生不出儿子!”

“给老子滚!”

刚刚破镜重圆的父子情,瞬间又支离破碎。

正如父子二人所料,东洲十五万饥民涌入唐洲的消息一传开,整个宛洲城瞬间炸了锅,一时间人心惶惶,闹得满城风雨。许多百姓家整理了行囊冒着漫天大雪,拖家带口地涌向南门,俨然难民出逃的末世气象,期间人车挤不过甚至出现了踩踏事件。直至秦雷带着城防军出现在此处时,出逃的队伍才变得有序一些。

与之相反的,许多打算等过了正月十五后赴京赶考的秋闱士子却在北门排起了出城的长龙,一些家境富裕的士子还带了许多体型魁梧的家丁。

给儿子带护卫,这点自然也在黄老爹的安排内。黄秋晚在家丁中精挑细选,最后选了二十条身形魁梧且忠心不二的汉子给黄凤清当护卫。为首的侍卫长叫李汉刀,祖上三代都是给黄府当差的护卫,他脸上有三条爪印,据说是与猛虎搏斗时留下的伤疤。

令黄凤清意外的是,老爹居然让季三也和自己同去,这让黄凤清心里踏实了许多,且不说路上有人照顾了,就是到了京城,有季三在,家里事他都可以不用操心了。

黄凤清和老爹去拜访同样在打点行囊的杨蜀锦一行,跟他们说了一下,他们自然乐意带自己同行。这个问题交代完后似乎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抬头看向天空,灰蔼蔼的天空静静飞舞着大雪,这一切变化来的太快,一时间好像什么都变了,不曾改变的或许唯有这漫天大雪。

“闺中入眠赊春意,小轩窗里同听雪。”

这般婚后的生活,本该过了这个年就能和自己最爱的人一起过的。他这几天无时无刻地在想念自己的两个未婚妻,想着和她们依偎在一起,相拥着过每一个冬天。

“小桃、雉卿,对不起,等我回来娶你们。”黄凤清心中突然一紧,他仿佛感同身受般的心头被敲了一下。

“小桃、雉卿,你们听到这消息会不会难过的哭起来?”

“会的,你们肯定会难过的哭的。”

黄凤清自言自语,想到她们他的眼底浮出无限温柔,心头猛然生出一股倔强:“我还不了解你们两个傻丫头吗?我不会让你们等的,我马上来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