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秋晚脸都拧巴在一起了:“这怎么猜?”

“要是圣旨来的是我家,你肯定能猜到缘由,你现在是乱了方寸。”秦雷没好气,说着他把身后站着的黄凤清拉上前来:“来,解元郎!你来揣摩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在黄凤清的身上。

秦雷道:“去天奉天城这种龙盘虎踞的地方当官,揣摩上意是基本功课,你要是连这关都过不了,就别去了。”

黄秋晚也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中满是鼓励:“儿子,你秦伯伯让你说你就说说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错了也无妨。”

黄秋晚突然想起了林清弦之前对自己“审视夺度”的提点,此时心里已经有了些明悟,他略微沉吟后便道:“秦伯伯,那侄儿便说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派人来宛洲只有一个理由,要钱!”

“好!”秦雷眼睛一亮,脸上露出赞许之色:“说下去。”

“是!”黄凤清道:“原因很简单,眼下灾多,朝廷赋税赤字,国库可能撑不下去了,朝廷这是派人来向宛洲要钱。”

“圣旨已经十多年未入宛洲,奉天城若真的是来向宛洲要钱的话,已经是拉下了老脸,一定会找个体面的理由。”黄凤清沉吟道:“或许会拿出什么来交换,可能是权利,也可能是虚名。”

秦雷满目赞许地点头,这个以前从来都是规规矩矩躲在黄秋晚身后的孩子,果真长大了,他感慨道:“凤儿去了奉天后,或许是我们宛洲的凤凰。”

此时,不远处的街口突然铜锣巨响,喜炮连天,冯喜派出去的最后一个探子也去而复返,低声在黄秋晚耳旁说了一句后,便退回了去。

黄秋晚和秦雷对视一眼,后对众人道:“诸位,钦差来了,我们准备迎接吧!”

说罢,众人有序退到红毯两侧,能站在中间迎圣旨的唯有黄秋晚、秦雷还有巡抚唐舜安,和宛洲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

远远的,道路尽头出现了一队喜庆的人马,为首是一位骑马将军,此人一手按刀一手拉缰,漆黑的披风整齐的披在马背上,说不出的神武肃穆,他身后两侧,是一队同样黑色装束的带刀甲士,这些人步伐稳健,每踏一步都如铁钉入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势,直叫人胆寒。

捕蝶郎!

这么多捕蝶郎护送着一辆金帐琉璃顶的马车,马车旁有四个小太监恭敬的跟随在两侧,手中举着牌子,上书:“钦差”“圣旨”“肃静”“回避”八个烫金大字。

众人站之肃静,翘首以盼,以示恭敬。

待人马距黄府大门五十米时,冯喜点燃了挂在门匾两侧的鞭炮,一时间黄府门前热闹非凡,与一路的锣鼓声交相辉映,两侧的百姓蜂拥而来,欢庆叫好,喜庆无比。

马车距离黄府二十米处停了下来,从中钻出两个白脸小太监,其中一个飞快的跳下马车跪伏在车梯旁,另一个挑起帘子,伸手扶出一个胖太监出来。胖太监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容,还未下马车就半蹲着身子朝黄府的众人拱了拱手,然后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踩着人梯,稳稳地下了马车。

见状,秦雷、黄秋晚快步迎了上去,胖太监看见他们走笑容更加浓郁了,脸上的白肉把眼睛挤成一粒黄豆小,踩着小碎步如踏春风,边走边作揖,扯着公鸭嗓喊道:“奴婢杨蜀锦,见过秦少保,见过黄少傅!”

“杨公公,别来无恙,别来无恙!”秦雷和黄秋晚大笑还礼,秦雷上前一步拉住杨蜀锦的手感慨道:“杨公公,京城一别有五年没见了吧!五年了,真是想煞我也!”

说着,秦雷用力的抱了抱杨蜀锦,相当亲热。

“奴婢也十分想念秦少保。”杨蜀锦的眼睛快眯的看不见了,他扣着手指咯咯笑道:“每每想起当初那段和少保的袍泽岁月,真叫奴婢痴痴不敢忘,不仅是奴婢和几个兄弟们,干爹也十分想念秦少保,这次我来,干爹万般叮嘱奴婢一定要带他老人家问候少保。”

“啊!”秦雷闻言脸上浮出一抹潮红,激动道:“云公公这般惦记秦某,秦某实在是感动不已,可惜身在宛洲,与奉天相隔千里,真是想煞秦某,云公公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干爹身体好着呢!”杨蜀锦脸上的笑容更加浓郁了:“万岁爷一万岁,干爹九千岁,又有少保您这般天上将星叨念着他老人家,干爹的身体自然好!”

“那就好!”秦雷十分喜悦,拉着杨蜀锦边走边寒暄道:“杨公公,我府上刚收到两株万年血人参,本想着这几天派人去京城孝敬云公公,却不料您来了,得!正好,您这次回京一定要帮我敬呈云公公。”

杨蜀锦面露喜色:“少保这是费心了,奴婢代干爹谢过少保,两株万年血人参!那可是天上神仙享用的仙品啊!要我说,当一株孝敬万岁爷,另一株孝敬干爹,少保说呢?”

“对对对!”秦雷一拍脑袋,恍然道:“还是杨公公想的周到,你看我这老大粗的性子,哪有杨公公这般细腻!”

“这是黄公子吧!”杨蜀锦跟秦雷黄秋晚寒暄过后,把目光转向了黄凤清,扯着公鸭嗓咯咯笑道:“果真是一表人才,少年解元,风度翩翩,奴婢在这里贺喜黄公子!”

杨蜀锦说着,居然对黄凤清作了一揖!

黄凤清差点吓得魂都出来了,这般人物作揖,老爹都不敢正面受一下,自己怎么受得起!赶忙跳到了一旁,避开这揖,而后对杨蜀锦一揖到底,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道:“叔叔,折煞小侄!小侄不敢!”

这十个字,让秦雷笑而扶须,让黄秋晚暗暗自豪,让在场的所有宛洲世族的人都在心里说了个“好!”字。

杨蜀锦闻言顿时笑的如沐春风。

他亲热的拉起黄凤清的手,感叹道:“奴婢真是好羡慕少傅啊!居然有这么好的儿子!”

黄秋晚自然是骄傲的无以复加,腰板顿时挺的笔直,但嘴上还是谦虚道:“公公过誉了,犬子不配公公这般夸奖!”

杨蜀锦道:“奴婢句句肺腑,不敢与少保少傅妄言。好了,咱们高兴归高兴,但别忘了正事。”

“这是当然,公公请!”

这时候,杨蜀锦带来的小太监已经把黄绢圣旨摆在黄府准备好的香案上,香案旁站着两个小太监,一个手里端着金盆,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另一个手里捧着白巾,杨蜀锦走过去,撸起袖子在金盆里洗了手,而后用白巾擦干,这才走到香案前,郑重地捧起圣旨。

见此,除了香案前的杨蜀锦,在场所有人包括前来围观的百姓都对着圣旨遥遥拜了下去,伏地叩首。

杨蜀锦面目严肃,徐徐展开圣旨,而后高声唱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古来圣帝治世赖有贤臣,周、召以降,赖有晏婴、百里奚、孙叔敖之属;前秦有萧何、曹参往续。臣举则君正,天下治焉,先帝少傅黄秋晚,博学宏才,德尚品坚,居高位以思君正,恶奸阉而勇罢功名,实为百官楷模。朕入承大统三十九年矣,每念先帝临终托效,仍惶惶不能自安,唯恐治世不肖。朕度朝中大臣,或德才兼备,或忠孝贤达,然老沉稳重、可托社稷者,唯阁揆耳,遂特遣内侍杨蜀锦,南下寻访先帝老臣,望能重出宛洲,佐朕开盛世太平!”

“特再封,先帝太子少傅黄秋晚太子少师衔!其子黄凤清,忠孝纯良,才学渊博,朕闻清为宛洲解元,亦不胜欣喜,言左右曰:国之栋梁出世矣!今闻清将行大婚,特赐青蛟冠,青蛟袍,封其正室荀氏为七品夫人,赐青凤袍,另赐南海珍珠一双,玉如意一柄,钦此!”

“谢圣上隆恩!”众人再拜。

“诸位快快请起!”杨蜀锦念完圣旨后小驱上前,扶起黄秋晚:“奴婢恭喜少傅。”

黄秋晚与众人三叩首,而后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如今三孤美誉他已经获得了其二,这可是天下文人都梦寐以求的事情,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顶帽子奉天那边能白给吗?他心里琢磨着这回得捐出去多少银两才合适。

“不瞒少傅。”杨蜀锦挤着黄豆眼对黄秋晚神秘道:“临走前干爹透露给奴婢听,说这回皇上起复少傅,特地给您腾出来个尚书令的位子呢!现在啊!满朝文武就等您回去和李阁老一起掌舵朝局呢!”

“皇上厚爱!”黄秋晚向北方俯首作揖,十分为难地道:“公公,这次黄某可能要让皇上失望了,我也是老了,身缠一身病,如今每天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望皇上能可怜我这把老骨头,让我安心老死在宛洲。”

“少傅病了!这可真是国家的损失啊!”杨蜀锦惋惜道:“那自然是身子要紧,少傅就安心在宛洲养病,皇上那儿,奴婢会去说明。”

黄秋晚感动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拉起杨蜀锦的手,往他袖子里塞了几根金条,道:“那就有劳公公了,公公放心,虽然黄某这副老骨头已无力气为国效力,但这颗忠君体国的心从未变过,听闻今年朝政艰难,东边又起了旱灾,我们宛洲几家人准备凑个五十万两银子,捐给国库,公公看这会不会太唐突了!”

“五十万...”杨蜀锦闻言差点没晕过去,他这次是带着任务来宛洲的,本来还想着怎么开这口,万万没想一来就把问题解决了。袖子里冰冷的触感让他心花怒放,他袖子这辈子还没这么沉过。

“这是国事,奴婢万万不敢擅论。”杨蜀锦回了神,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喜庆的笑容:“奴婢这次来宛洲,干爹交代一切事宜由奴婢负责,奴婢不敢代朝廷收下,又不敢拒绝少傅这份忠贞,少傅真叫我这个做奴婢的好生为难!”

“公公切勿为难!”黄秋晚恳切道“皇上要是怪罪下来,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少傅言重了,皇上圣明,一定会感念硕德老臣的。”杨蜀锦笑道:“那奴婢代皇上谢过少傅了!”

“本分之事!”黄秋晚拉着杨蜀锦的手,对众人道:“诸位,皇上赏赐,这是我黄家天大的喜事!黄某在府上特地摆上了宴席,还请诸位赏光!”

“恭喜恭喜!”

所有人朝着黄秋晚父子拱手恭喜,而后排着队鱼贯而入黄府大门。

“公公请!”

“少傅请!”

黄凤清低头打算跟着黄秋晚一起进门,却被一旁的秦雷拉住,黄凤清心领神会,在他身旁站定。

除了杨蜀锦,还有位尊贵的客人,这个客人要是疏忽了,那可就是弥天大错了。

捕蝶郎头子,赵九。

杨蜀锦作为秉笔太监,是赵九的顶头上司,平时赵九见了他是要下跪磕头的,口中称呼“祖宗”。别看捕蝶郎在官员和百姓眼里是鬼一般的存在,但他们在如杨蜀锦一般的实权太监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为何?因为捕蝶郎根本见不着皇帝,他们与皇帝的交流全靠太监,要是太监在皇帝面前说了他们什么坏话,那他们必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方才黄秋晚等宛洲大佬和杨蜀锦寒暄的时候,赵九侍卫在一旁,在杨蜀锦看来是理所当然,但宛党这边要是也觉得理所当然,那就错了。

和赵九寒暄,秦雷只带宛洲的未来黄凤清去。

“九爷!别来无恙!”秦雷带着黄凤清上前拱手笑道。

“秦少保!”赵九恭敬地站在原地,拱手道:“别来无恙!”

赵九此人人高马大,丹凤眼,鹰钩鼻,熊背蜂腰,见到秦雷来寒暄,只是扯了扯嘴角,显然是不善言笑。

秦雷:“你我兄弟也有五年没见了吧。”

“是!”

与赵九交谈,秦雷也不用去拉他的手和他套近乎,每一句话都带着男人的刚烈。

赵九道:“与少保边疆一别,已有五年没见了,很怀念当初与少保的那段袍泽之情。”

“我也不曾忘却。”秦雷笑道:“闲话不多说,既然来了宛洲,今日不醉不归,叫兄弟们一起来吧!”

“好!”赵九嘴角微微上扬,抱拳道:“不醉不归!“”

“里面请!”

“请!”

黄凤清没能和赵九搭上话内,心难免有些遗憾,不过仔细一想也没什么遗憾的,要想和特务搞好关系,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今日能混个脸熟已经很好了。

酒过三巡,菜至五味,黄秋晚和杨蜀锦借着酒兴攀谈了起来。

黄秋晚道:“公公,您这次奉命传旨也算是雪夜下宛洲,来的时候不容易吧?”

杨蜀锦闻言放下筷子:“可不是,咱家走到唐洲就下起了大雪,皇命在身,奴婢又耽搁不得,风雪兼程的才赶到宛洲的。”

黄秋晚感动不已,举起酒杯和杨蜀锦碰了一下,道:“为了黄某的事,辛苦公公了!”

“奴婢的职责所在。”杨蜀锦笑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黄秋晚想了想,道:“依我看,这雪开春之前是停不下来了,公公这次完成了差事,就在黄某府上住下吧,等雪停了再回奉天。正巧除夕犬子大婚,有公公大驾光临,我家门蓬荜生辉。”

“不敢,咱家只是一个奴婢,少傅抬举奴婢了。”杨蜀锦有些为难道:“哎呀,这雪怎么这么讨人厌呢,咱家还想着早点回去给万岁爷和干爹拜年呢!”

“杨公公这颗忠孝之心实在是感天动地!”黄秋晚道:“不过黄某想,云公公肯定舍不得公公冒着这么大风雪赶回去,孝归孝,但不体谅老人家心思的孝心,就是愚孝了,黄某可能说话过了,还望公公见谅。”

杨蜀锦恍然大悟,赶忙对黄秋晚作了一揖,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少傅真是学识渊博之人,奴婢就怎么没体谅到干爹的担忧呢。”

“所以说,公公就安心在黄某府上住下,等开春了,再带点咱们宛洲的土特产回去。”

“那奴婢就叨扰少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