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带着景昊又向前跑了一段路,才终于在一片先前撤空了的村庄中,看到了从苍云堡中安置过来的杂役和医官们。

这里与前线的氛围截然不同,有的屋子里生着火,起着炊烟,还有的杂役在修钉着窗框门板,每个人都在尽自己所能的忙活着,丝毫不似雁门关前那般惨烈。

有眼尖的,在瞧见是大将军的马后,连忙迎了上去。

“大将军,这一路——”

但还不等这人说完话,大将军就急忙吩咐道。

“快!唤医官过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翻身下马,将系在二人腰间的披风解开,而后将景昊抱到身前,小心翼翼得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大将军戎马半生,孤身面对千军万马时都未曾这般忐忑。

景昊如今一张脸惨白,早已没了意识,仅剩一丝气勉强吊着,医官赶到时,看了他的状况,也顿时慌了手脚,参片和丹丸一股脑得往他嘴里塞。

在看到景昊被五六个医官抬进屋子后,大将军这才换了马,又动身往苍云堡方向折返而去。

苍云堡中此时已然是一片废墟,土地龟裂,泥土焦黑,浓烟中偶有几处还燃着,狼牙战旗被烧得残破,无力得折躺在泥泞中,满地皆是残臂断肢,很难找到个完整的尸首。

有些离得远的,侥幸活了命,根本顾不得旁的,带着一身血污向雁门关外仓皇逃去,有的动不了了,就只能躺在原地,意识模糊的呻吟着,直到再发不出半点声响。

空中的秃鹰似被血腥气吸引而来,嘶鸣着盘旋在苍云堡上方,久久不去。

苍云堡外的一片荒原中,郑成威正带着余下的将士在此休整,经历了一宿的厮杀,此时无人有多余的力气讲话,有的支撑不住,已经靠坐在树下打起盹来,有的索性直接躺倒在地上,任由着冷风将自己身上的血腥气逐渐吹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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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楚云山还依旧站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怔怔得望着苍云堡的方向,洒在他身上和脸上的鲜血,早已干涸成了黑红色,浑身上下,只有因为坚守至今水米未进而开裂的嘴唇上,隐约透出一抹虚弱的白。

郑成威走上前去,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歇歇吧,剩下的我来守着。”

闻言,楚云山这才有些木然得转过头来,似是在自言自语般低声念叨着。

“一夜之间,就这么结束了,总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郑成威虽也觉得恍如隔世,但还是抚着他的肩膀,宽慰道。

“是啊,都结束了,这一仗之后,雁门关一带又可以好好的休养生息了。”

听到这话,楚云山的眼中这才逐渐显露出神采来。

但这分神采仅是闪烁了一下,便又逐渐黯淡了下去。

“不知羡渊如何了,若不是他当时冲了上来,或许我早就失去理智,被索勒图给杀了。”

楚云山说着,有些难过得垂下头去。“他因为我的关系,才会被谢安重伤,景昊与他一向交好,若是知道了,此时一定急坏了。”

“你放心,羡渊没事,他们五毒教的人体质特殊,寻常的毒奈何不了他们,那一箭也没有伤及要害,只是我们军中的医官能力有限,无法彻底将毒拔除,因此梦璃才不得不带着他,先行返回五毒教,去找他师父帮忙了。”

郑成威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暗自感叹,倒是真让大将军给说准了,这孩子的性格比起楚云河来还要执拗许多,遇事总是要先搁在自己心里过一遍,生怕自己哪里做错了,对不起旁人。

但也正是这份执拗,支撑着他,带着哥哥的遗志,坚守于城墙之上,战至了最后一刻。

废墟中的硝烟与哀嚎一直持续到夜幕重新笼罩,才逐渐安静下去,先前弯下去的月牙如今又快圆了,雪亮雪亮的悬在空中,与满地残垣沉默的对视着。

天宝十五载,三月初,谢安所率狼牙军,于雁门关外,与苍云军对峙月余,折损兵力六万余众,最终惨败而归,再无踏足中原之可能。

五日后。

当羡渊再次开始有了模糊的意识,还没睁开眼,就先嗅到了满屋的药香和四周湿漉漉的水汽,不似北方那股由木炭所熏出的燥热之感。

这份熟悉让他身体中的每根神经都随之放松下来,贪婪得深吸了口气,屋外似乎刚下过雨,空气中还带着泥土的清香。

但随着意识的逐渐回归,还是让他猛得惊醒过来,自己昏迷时,还身处于苍云堡,怎么如今竟会在苗疆的树屋中醒来。

羡渊几乎是在睁眼的瞬间就紧跟着坐起身来,胸口处被谢安一箭射穿的伤口顿时发出钻心的疼痛,以此证明他之前所有的记忆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你醒啦,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见他醒来,书案后的一个老者,放下了手中正在读着的书卷,开口询问道,声音虽然苍老,但却十分有力。

听到这声音,羡渊猛得转头。

“师父……”

艾黎还是老样子,与他从苗疆走时,并没有什么两样,还是那一身常年穿着的藏青色布衣,头发全白,上了年岁的脸上是被岁月经年累月凿下的沟壑,与苗疆的寻常老人一般佝偻着身子,浑身上下唯有一双眸子透着温和与慈祥,是羡渊这些年所见过的,任何一位老者都不曾有深邃与清明。

看着自己年迈的师父,羡渊的眼中瞬间便蓄满了泪水,远走北地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经历都在脑海中轰然炸开。

他很想同师父讲一讲师兄临死前说过的那些话,还有山中偶遇的乌索前辈,以及苍云堡中一个又一个忠肝义胆的文官武将。

但无数的话哽在喉咙里,一时竟不知要先说哪一个,反而是眼泪先从眼眶中滑了下来,替他诉说了几分委屈和想念。

看着羡渊的样子,艾黎活了这把岁数,自然事事通透,他慢慢地踱到了羡渊榻前,递给他一杯清茶,柔声道。

“你昏迷时一直在唤一个人的名字,我并不认得,但想来应是你心中十分紧要之人,如今你醒了,不用急着同我叙话,还是先书信过去报个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