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贺看了看大将军,又看了看两封摆在自己面前的军报,他明白大将军的用意,若是自己选择效忠狼牙军,那么今天将不会有命活着离开这大帐。
若是自己选择那封假的军报,那么大将军顾及景昊的情绪,怕他知道真相后伤心,因此他二人会将今日之事,彻底咽进肚子里,自己今后依旧是着一身玄甲的苍云中将。这样一来,大将军便可以利用他,成功反制谢安。
但最终,文贺只又将腰杆挺直,对着大将军深深地拜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随后瓮声道:“八年前,我重伤昏死在雪原,是大将军救我一命,多年来本着君子之交,从未追问过我的过往,用人不疑,委以重任,在下自知无以为报,只愿来世当牛做马,全您厚恩。”
他说着,抬起头,双眼通红,“但是谢安统领,于在下心中……”
但说到“心中”二字时,他却停了下来,而后自嘲得笑了起来,并未再说下去,不等旁人反应,身子猛得向右一撞,脖子直接抹上了楚云河的刀刃。
血顷刻间喷了出来,地毯上,大将军的衣摆上皆是,但大将军见状,亦未退后一步,任凭着那血迹,从自己的玄甲上,滴滴答答得滚落。
而后文贺便直挺挺得向前倒去,头僵硬得磕在地上,像是用尽全力的最后一拜。
楚云河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文贺从始至终都未有任何的挣扎和辩解,连忙跑了过去,将倒地的文贺翻了过来,自己的手垫在他的脑后,将他的身子扶了起来,鲜血带着温热淌了满手。
但文贺已然气绝,双眼合着,嘴角自嘲的笑都还没来得及卸下来。
只是到最后,大将军和楚云河都没听到,到底在他心中,谢安究竟如何会比他的性命,和军中兄弟七八年相伴的情义还重。
“哎。”大将军长叹了口气,“罢了,说什么来世当牛做马,下辈子,我都不知道会是何人的牛马。”
大将军说着,将地上两封沾了血的军报拾了起来,转手便把那封写着“郑成威身死,速攻”的信,丢进了火盆里。
而后他在楚云河惊诧的目光中,带着文贺的尸首,策马向狼牙大军的方向奔去,孤身一人,无惧无畏。
“报——”
狼牙军营帐中,传令兵高声呼喊着入内。
“前方有一人,骑马向我大军而来,速度极快,看不清人脸,但观其衣着,应是苍云堡大将军程彦衡。”
听闻来报,谢安也是愣了一下,随后放下手中的折子,亦是孤身迎了出去。
無錯書吧他一直走到驻军三里外的路口,果然没等一会,就听到程彦衡的马蹄声,正由远及近,飒沓而来。
见谢安负手立在路口,程彦衡也在跟前勒住马,翻身而下,与之平视。
两军之将,就这么难得一见的,平和的对立着,二人皆是胸存丘壑,智谋出挑的人杰之辈,对视良久,谁的气势都没有弱下去半分。
“今日大将军孤身前来,就不怕谢某让你有命来,无命回吗?”谢安率先开口,语气玩笑,眼中是少有的坦荡。
程彦衡听闻,也笑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是规矩,今日我来,是替人送信的,因此不是将军,是来使,统领带兵多年,想来不会做这等有违风度之事。”
“哦?”谢安闻言,眉毛一挑,等着他的后话。
只见程彦衡将文贺的尸首,小心得从马上抱了下来,随后轻放于谢安面前三尺处,又将方才染了血的军报折好了,插在了文贺的衣襟前。
看到文贺,谢安竟只是垂眸一扫,而后便抬眼,直视着程彦衡,“原来如此,是谢某之人不才,让大将军劳顿了。”
语气轻慢,丝毫未怜,听得程彦衡微微皱眉。
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文贺,又看了看谢安,想起方才那决然赴死之义,只道是终究错付于人了。
谁知谢安却继续说道:“大将军坦荡,我亦不是小人,今日你我难得一见,谢某略备薄酒,只想冲大将军打听些事,还望你能如实相告。”
说着他扯下腰间的酒囊递于程彦衡。
程彦衡看着他递过来的酒,身子却丝毫未动,并不想应下。
见状谢安并不意外,手中的酒依旧举着,“无关军事,只是谢某私情,还望大将军解惑。”
听他如此说,程彦衡转而明白,他所问何人,所想何事,因此上前,接过他的酒,狠狠灌了一口,这酒入口冷冽,而后酒香奔腾辽阔,正是孤塞。
“好酒。”程彦衡不由得感叹道,而后才说道,“洛青崖临死前的确见了我们一面。”
听到洛青崖的名字,谢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挣扎的神色,眉头微蹙,眸中满是情绪,嘴唇半张,想是要急切的追问下去,却碍于自己的身份,强撑着没有开口。
而文贺就躺在他脚边,临死前僵在脸上的自嘲之色,如今看来,何其恰当。
“他见我们时,已是将死之人,中毒颇深,临死所言,于大义,于师门,于亡妻,并未提及统领只言片语。”程彦衡如实说道。
他以为谢安会在听到“未提及统领只言片语”一言上发疯,谁知谢安却笑着,眼中一片深情,口中喃喃得念叨着,“中毒将死,呵呵,他何来的毒。”
“洛青崖死后,五毒教副使曾验查过尸身,言及所中之毒名钩吻,据说此毒猛烈,能强撑数日已是侥幸。”
听到程彦衡口中“钩吻”二字,谢安的身子不自觉得一踉跄,向后退了半步,像是被一柄看不见的重锤狠狠地凿了一下。
程彦衡亦是通透之人,早在谢安舍命救下洛青崖那日起,便知其情意,洛青崖之事又无关战事,因此所言毫无保留。
“他的尸身已由五毒教之人接走,带回苗疆安葬,以全落叶归根之愿。”
谢安听后,笑得释然,“理应如此。”
程彦衡想了半晌,才又谨慎得出言道:“程某今年三十又五,虽不才,未曾守住心爱之人,但自诩红尘中翻滚多年,懂得些人情世故,因此大胆揣测,洛青崖一生至善,虽一念之差被仇恨所误,却未曾伤及亲近之人分毫,几次舍命相护羡渊,足见其温良之心未死,我不知其因何而中毒,但只觉得,他对人对事皆是坦荡谦和,若是真的说过什么狠绝之言,做过什么狠绝之事,想来应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大的谎话,和这辈子最想骗过的,深藏之人。”
谢安听着,只觉得胸腔中疼痛欲裂,满心满眼全是后知后觉的遗憾。
程彦衡言尽于此,抬手将酒囊丢还给谢安,随后翻身上马。
但是才行出几步,又调转马头,有些不忍的说道:“文贺至死效忠,望你厚待。”
说完便策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谢安在原地站了许久,一直到再听不见程彦衡的马蹄声,而后他才打开酒囊,烈酒一股脑得灌进口中,酒顺着嘴角和脸颊一直淌进脖子,让人一时分不清落下去的是酒还是眼泪。
一直到这酒呛得他咳嗽起来,这才弯腰,大口大口得呼吸了许久才平顺过来。
最后他直起身子,垂眸看向地上的文贺,手一倾,将酒洒于二人中间,轻声说了句。
“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