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威随老太监走在皇宫里,夜里的皇宫无比安静,落了叶的树枝在月光下映出张牙舞爪的影子。这里他曾经无比的熟悉,熟悉到记得每一块形状特殊的瓦片。

当年他被迫离开长安,走时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如今时隔多年再次回来,只觉得这四面高耸的城墙犹如华丽的牢笼,笼子里关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

一路上刘公公都未多言,恭恭敬敬得垂着头,迈着碎步,哪怕是在安静得夜晚里都听不到任何脚步声。

郑成威当年未曾过多留意过这个太监,只知自己还同当今皇上伴读时他便服侍在左右,如今青丝已然全白,但那恭顺的身形还是一如既往得弓着,始终保持着一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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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公公一路将郑成威引到了御书房,大殿内哪怕是夜晚都依旧灯火通明,见到来人,门口的小太监连忙行礼,“刘公公,皇上已经等待多时了。”

再走进这御书房,郑成威只觉得每一步都有千斤重,若说他与皇上没有半分兄弟情义是不可能的,但伴君如伴虎,那些一同长大的情分也终究无法跨越君臣的鸿沟,当年自己年轻气盛,如今在边关磨砺多年,亦是懂了更多为臣的道理。

“草民,拜见皇上。”郑成威跪地,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头抵在冰凉的石砖上,迟迟未抬起来。

想是夜深了,皇上只穿了便服,一身淡金色华服,领口和袖口处都是用金线绣着的龙纹,腰间配着块通透的和田玉,身量照比郑成威略微瘦弱几分,眉宇间带着几分温吞之气,但一双眸子深处却透着不怒自威的精光。

见到郑成威,皇上原本抿着的唇微微张了张,最后缓缓吐出一句,“自你进城我便听闻,但等了许久,也没有你进宫的消息。”

“草民不敢。”郑成威恭敬得答道,未敢起身也未敢抬头。

听了这话,皇上眉头一皱,露出几分不悦,“你何时开始与朕这般生分。”

“当年是草民鲁莽,皇上仁厚,未怪罪草民,如今戍守边关多年,亦学会了几分做臣子的本分。”

听了这话,皇上原本温吞的眉目间已有了些许怒意。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公公突然开口道,“老奴斗胆说一句,郑公子你莫要寒了皇上的心,自打听说你进了长安城,皇上便日日命人备了酒菜等你来瞧瞧他,见你迟迟没有进宫的意思,才差了老奴前去请公子来。”

郑成威动了动,抬起头,辞别皇城多年之后,这是第一次以苍云堡副将的身份直视这个从小与自己一同长大的皇上。

“这是程彦衡将军托我呈上的军报。”说着将临行前大将军交给他的书信双手奉上。

皇上未看那军报,依旧盯着郑成威看,“他怕我杀了你?连你也这么觉得?”

郑成威垂下头不敢说话,沉默了许久,皇上终于起身走到了郑成威面前,伸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当年你闹得整个长安城鸡飞狗跳的时候朕也未把你怎么样,如今你回来杀何庆阳、曾子睿二人朕亦没有拦你,我只当你玩够了闹够了,便会前来同朕这个故人叙叙旧,看来终究是我一厢情愿了!”

“皇上息怒,草民只是——”

“好好说话!”皇上抓着郑成威手臂的手依旧没有松,听闻他坚持自称草民,双眼带怒,咬牙切齿的吐出四个字来。

“额,微臣……”

“不对!重说!”

最后还是郑成威先败下阵来, “我、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回来,当年的确是我太过鲁莽,而且此次回长安亦是,亦是行些有违法纪的事……”

皇上见他不再端着说话,也终于松了手,“哼,你还知道你自己目无法纪。”

刘公公亦是甚会看皇上脸色的人,见二人气氛缓和,连忙吩咐人传膳,所备膳食无一不是合着郑成威口味的,就连酒都换成了二人少时常饮的桂花酿。

酒还是当年甘甜的滋味,甜酒入喉,自是勾起了几分萦萦绕绕的儿时记忆。

当今皇上在皇子中排行第九,母妃在诞下他时便薨了,因此老皇上对这个幼子不免格外的垂怜,但在这幽幽的宫墙内,宠爱本就是把双刃剑,让这个原本没有母妃庇护的孩子更加的孤立无援。

而朝中大臣们的势力盘根错节,每个人都审时度势的打量着皇位的归属,希望能在今后争夺储君的道路上占据最有利的阵营,每位皇子们都是博弈的棋子,无人能置身事外。

当年的郑宽毅大将军手握兵权,又是老皇帝极其信任的心腹,他的选择亦是在这场储君的争夺里举足轻重的存在。

郑成威是大将军的独子,生得眉目俊朗,风采奕奕,打小无论是才学气度,文韬武略也都是世家子弟里拔尖的,自是深受老皇帝的喜爱,经常召进宫中与各位皇子们切磋论武,最后索性直接被留在了宫中教养,与皇子们的吃穿用度无二。

也是在这个时候,郑成威结识了如今的皇上,那时的他,还不是储君,只是一个偶得圣上垂怜的九皇子,在这尔虞我诈的深宫里生活得举步维艰。

郑成威长其三岁,初见时只觉得这位皇子处境虽然艰难,但举手投足间仍然沉稳有度,温文尔雅,既不桀骜也不怯懦,话语不多,但学识文章常得到夫子的赞赏,虽不瞩目,却让人不敢忽视。

两个孩子有了进一步的交往是在一次围猎中,说是比试骑射,但弓箭无眼,围场范围之大,总是有人们目光无法到达的死角,树林是天然的屏障,林子里不光牲畜们是猎物,就连皇子们都可能是彼此猎杀的目标……

九皇子就在这次围猎中成了当时大皇子的猎物,早已埋伏好的人马逮到机会痛下杀手,刀刀致命,他虽然学识好,但武功却不是一流的,在高手的围剿中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郑成威也是在追逐一只野鹿时恰巧经过,只见当时的九皇子一身淡黄色的袍子已经被染红了,身后是悬崖,面前是五个身手不凡的杀手,退无可退,除了一死别无选择。

而在这时,九皇子也看到了林子中身穿轻甲的郑成威。

但让郑成威意想不到的是,投来的目光里没有求救,没有害怕,只是决绝的冲自己挥了挥手,示意他快跑。

也是这一举动,让郑成威难忘,从小到大他听过太多的巴结与奉承,却从未在生死的抉择中看到有人宁愿身死也不愿连累无辜之人,他作为大将军的独子,一旦被杀手们发现,也难逃被绞杀的命运,而此时九皇子命悬一线却选择了保护他。

郑成威未迟疑,箭筒里最后三只箭搭在弓上,带着凛冽的锋芒正中三人背脊,待杀手们反应过来,只见到一身轻甲的人影,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向自己冲了过来,慌乱中只能挥剑向郑成威砍去。

郑成威骑马经过时,伸手将九皇子拉上了自己的马,剑一挑挡住了两人的攻势,他担心如今九皇子伤势严重恐有性命之忧,自己也无法应付剩下的两个杀手,逼退了二人后未敢缠斗,只得拼了命的策马往营地中跑去。

疾驰的过程中只觉得背后猛得一阵刺痛,射来的箭势差点将他掀下马背,还好这匹马是曾是父亲的爱驹,极通人性又经验丰富,在郑成威中箭无法控制它的时候,也依旧稳健的向营地冲去。

待二人浑身是伤的跑回营地,老皇帝和郑宽毅大将军才惊觉此地有人图谋不轨,立刻下令围捕。九皇子和郑成威被立刻送回帐中医治。

好在有惊无险,二人均无性命之忧。也是这次之事,让老皇帝震怒,再加上郑宽毅将军亲自督察,致使大皇子及其阵营党羽被连根拔起,从此失去了争夺储君的机会。

而九皇子和郑成威的关系也愈发亲厚了起来,二人的交情让朝中大臣们逐渐开始忖度起九皇子夺嫡的可能性,慢慢得重新划分起了阵营。

郑宽毅大将军似乎对此事一直是默认的,从未阻拦过郑成威与九皇子的交情,这也让很多大臣们笃定,将军府站了九皇子这边,而九皇子得了将军府这张保命符几乎是逆转了之前所有不利的局势,直至最后被立为太子都未有过多的阻碍,当然这其中是否有郑宽毅将军在暗中为其扫清障碍,两个少年不得而知。

九皇子信任郑成威,信任到自己从未对外人坦露过的胆怯都与之言说过,慢慢得,郑成威似乎就成了他在夺嫡斗争中坚硬的盔甲,保护着这个无依无靠的皇子一路披荆斩棘的走向天子的宝座。

先皇驾崩那天,郑成威亲自守在九皇子跟前,听着公公宣召,看着他穿上龙袍走进大殿,从此一个为君,一个为臣。

而在这之前,九皇子也曾与郑成威把酒言欢,一个谈家国天下的抱负,一个谈征战四方的理想,酒至兴时,九皇子也曾扯着郑成威的袖子问,“你可会一直守着我,只要有你在,我便什么都不怕。”

郑成威当真一直守着九皇子到他登基,看着他身着龙袍走过大殿,听着文武百官三叩,呼“吾皇万岁。”

也是那天,郑成威被封为禁军统领,将军府又添一笔荣耀,朝野上下,无出其右。

下朝后皇上宣郑成威,他在他的御书房里对郑成威说,“从今往后,朕是天下万民的皇帝,而我,在你面前,永远就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