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青崖同羡渊饮完第二杯酒,门外的爆竹声愈起,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欢天喜地,反倒衬得这屋子里格外沉静。
再烫第三壶酒,连大将军都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得勉强安慰道,“逝者已矣。”
听了大将军这话,洛青崖反而笑得轻松了,似甩掉了一身的禁锢,将前尘过往都轻轻放下了。
“洛某早闻狂刀客威名,虽在战场上是势不可挡的杀神,但平日里治军对下,皆是宽仁。但将军再是仁厚,也不该怜悯我这等祸害百姓,引狼入室的罪人。”洛青崖自嘲道。
“世人皆爱探寻,一个作恶之人,会有怎样悲惨的过去,但却时常忘记,有多少正义之辈,为固守一方乐土而埋骨沙场。”洛青崖继续说着,眼神看向大将军,满是敬重。
听了他这话,楚云河第一次端起酒杯道,“我恨你残害百姓,但今日我敬你心中仍黑白分明。”
“呵呵,苦就苦在这黑白分明。”洛青崖笑得无奈。“没法心安理得当个恶人。”
“何庆阳和曾子睿那两个混蛋到底做了什么?可是我们想的那样?”郑成威小心的问出心中所想,但又不忍言明。
“是。”洛青崖肯定的回答道。
“在兰儿初到洛阳时,他俩便觊觎其美色,意图施暴,被我当场阻拦。而后我与兰儿相识,渐生爱慕,结为连理。他俩却依旧不死心,多次在我的医馆生事。”洛青崖说着往事,语气平淡,仿佛整个人都已经被折磨得麻木了。
“就在去年除夕,他们趁我上山采药,不在宅中的时候,闯进院子,折辱了兰儿。”此话一出,屋子里的人无不皱眉。
“为何我听闻方姑娘失踪?他们之后做了什么?”郑成威继续问道。
“他们绑走了兰儿,带到了郊外的一间破庙里,继续……”洛青崖说到这,声音已然哽咽,之后只能努力的稳住情绪,直到恢复冷静,“然后他们把兰儿绑在庙里,一把火,活活烧死了。”
听到这两句话,在场众人无不是倒吸了口气,现如今就只是轻描淡写的叙述,便已经让人战栗了,更何况是当日被辱惨死的方姑娘,以及事后才知情的洛青崖。
何庆阳和曾子睿二人,已经不是禽兽能够形容的了,已然是该千刀万剐的罪行。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郑成威继续问道。
“我一直苦寻无果,直到他们二人,在青楼喝醉了酒,向姑娘炫耀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才将真相传到我的耳朵里。之后我便去府衙击鼓鸣冤,希望官府彻查此事。”说到这,洛青崖反嘲笑出声来。
“呵呵,但是谁知,何庆阳是县令何有道的儿子,曾子睿更是刺史曾远的长子,何有道不仅不升堂,还以我妖言惑众为由囚我至狱中,强行灌了能化解内力的毒药。随后何有道仅凭我身上一块玉佩出自关外为由,定我勾结狼牙作乱之罪,严刑拷打逼我画押,期间还派人烧了我的宅子,对外宣称我通敌刺杀朝廷命官,罪有应得。”
“原来如此。”大将军终于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何何有道如此急于处死洛青崖,然后又让何庆阳二人远走长安听学。
“的确该杀!”大将军愤然道。
“但没想到,师门会派人前来搭救,我只当是上天不亡我,偏赊了我复仇的机会。”说到这,洛青崖却红着眼睛,惭愧的低下了头。
“当时的我心中只有仇恨,每每于梦中惊醒,都会想起谢安在狱中同我说的话,因而便疯魔至此,不仅想要何、曾二人偿命,还想拉天下人陪葬。”
“于是你便窃了秘术,联络谢安,助他乱我边境?”大将军问道。
“是的。”洛青崖大方承认,但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向众人。
“你知不知道雁门关一旦失守,多少的无辜之人会被战火波及,丧命于荒野。”楚云河厉声问道,“谢安此人心机深沉,知你大仇未报,偏以这天下不平事激你入圈套,为他所用,你洛青崖仁善一世,怎会如此糊涂。”
洛青崖被问得无言以对,原本微红的眸子如今又红了几分。
“你可将蛊虫之法传授给狼牙?”梦璃急忙问道。
“没有。”洛青崖如实回答,“教中秘术,不敢妄传。”
望着水中烫得翻花的女儿红,每个人的心里都不甚平静,与狼牙一战避无可避,哪怕不是眼前的洛青崖,谢安也会以其他手段分散苍云军的注意力,以待时机成熟,挥军压境。
而梦璃羡渊二人不曾经历战事,只叹曾经至善至纯之人,在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后,仍是只能孑然一身的走向毁灭。
“最后一杯酒,祭我亡妻,今日是她的忌日。此生种种,青崖无悔,只恨未能手刃仇人,祭她在天之灵。”洛青崖最后一次举杯,随后手一倾,将酒洒在了地上,而他的眼神则越来越涣散。
做完这一切后,洛青崖起身,将五毒之术留给了梦璃,又将身边的一个小包袱留给了羡渊,起身摇摇晃晃得向屋外走去,门一打开,凉风夹着雪花灌了进来,把温酒的火炉生生吹熄了几分。
见洛青崖离去,楚云河下意识的想起身追出去,却被大将军抬手拦住了,“不用追了。”
这时,清冷的夜空中炸开了一朵朵绚丽的烟花,洛青崖也抬头望去,随后踉跄着身子往了无人迹的风雪中走去,一声声爆炸的火竹声中,只听见洛青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到了众人耳朵里。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無錯書吧闻声,大将军亦举杯洒在了地上,祭这天下所有未平之冤屈。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洛青崖身子又是一踉跄,终似用尽了全身力气般跪倒在了雪地里,口中喷吐的鲜血染红了一片洁白的雪地。
“唯见……月寒日暖……”洛青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几个字卷在北风中被划得稀碎。
“来煎人寿……”众人眼睁睁得看着洛青崖气绝倒地。
但此时,所有人都盼着,他的魂魄尚能乘风而去,再去看一看洛阳旧宅,看看同结发妻子生活过的地方,还有埋在桃树下的美酒。随后再回苗疆看一看,看看自己年迈的母亲和师父,转一转自己从小生长过的树屋。
而洛青崖随身的虫兽们则在原地暴躁的转着圈,发出一声声凄惨的悲鸣,见状梦璃虫笛一横,一首婉转的曲调倾泻而出,起初急促,随后则越来越舒缓宁静,虫兽们也随着旋律逐渐安静了下来,最后由梦璃亲自收进了袋子里。
银环儿此时似也感知到什么,自己从袋子里钻了出来,一双黑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不远处的洛青崖。
羡渊打开了师兄留给他的包裹,里面有一件全新的凤霞庄的披风,那会教中师姐托洛青崖从中原带回去的布料,自己吵着想要,师兄便答应他,下次回来也给他带一匹。里面还有几样小物什,扬州的木雕,长安的琉璃杯,丐帮的酒葫芦……当年洛青崖临行前承诺的,每走过一个地方,都要给羡渊买个小东西带回来做纪念。
大将军原本就感觉到,今日洛青崖可能已经做好了一了百了的打算,但亲眼所见,还是不免难过,更何况是同他一起长大的羡渊,因此临行前一再叮嘱景昊要安慰好他。
但平日里一向爱哭的羡渊,此时竟抿着嘴,没流下一滴眼泪来。
大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莫要太难过。”
谁知羡渊却笑道:“师兄活着应比死了更加煎熬,他这会只是陪着自己的妻子过年去了……”
一句话说得梦璃强忍着的眼泪淌了满脸。
而这会,狼牙军的营帐中,谢安正独自坐在烛火下喝酒,身边还散着洛青崖留下的那一张张药方子,不知他自己在无人时,又来回翻看了多少遍。
这时,原本密不透风的营帐内,烛火竟自己晃了晃,惹得谢安的影子也跟着动了动,就仿佛几日前,洛青崖坐在书案前,也曾有那么一瞬间,写下过满纸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