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除夕,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贴起了春联,一扫先前蛊虫之祸的阴霾。
洛青崖的马车刚进村子,看着眼前的一幕,他不禁感叹,家人团聚,平安顺遂,是何等欢愉。
而此时的苍云堡内,也有了几分过年的气氛,伙房一早便开始准备起大家的吃食,美酒堆得小山一样高。
大将军则亲自带人巡逻,不敢丝毫松懈。
这时,一只信鸽飞到了他面前,大将军伸手一抓,从鸽子腿上摘下了一个小纸条,展开一看,两行工整的蝇头小楷。
“年关风冷,大年三十夜,温酒邀各位于醉蜀中一叙。”落款洛青崖。
“唉。”不知怎的,大将军看到那字条时并没有紧张,反而是微微叹了口气,像是读懂了什么。
大将军唤来两个副将,吩咐他们今晚与自己同行,一面又派人通知了梦璃和羡渊。而后考虑到今晚可能发生的状况,便也将景昊算上了,想来有他陪着,羡渊这孩子不至于太过伤心。
“大将军,此时突然来信,我们三个都去,军中守备空虚,不怕是调虎离山吗?”楚云河有些担心的问道。
“无妨,洛青崖本就和谢安不同心,他今日之举,怕只是想来看看羡渊罢了,但又无法堂而皇之的来苍云堡,只能借口邀请我们。”大将军说得成竹在胸。“这一天早该来了,但比我预想的还晚了些。”
入夜,雪余村内灯火通明,其乐融融。
而此时的醉蜀中就显得有些冷清了,小二已经告假回家去过年了,老板似被洛青崖打发了,推门而入,整个空荡荡的大堂里只坐着洛青崖一个人,面前一个明明灭灭的火炉上温着上好的女儿红。
他今天依旧一身素白,连发带都换成了白色,整个人比前些日子更加苍白消瘦了几分。
见到来人,洛青崖轻笑着开口说道,“洛某有幸,能邀诸位一同过年。梦璃副使,也劳你远道而来,为我的事情费心了。”说着几个酒杯一字排开,斟满酒,请大家落座。
看这酒杯的数量,似乎他也料定了,今夜会有何人同行。
無錯書吧羡渊张了张嘴想说话,但碍于在场的长辈太多,不好唐突,只得又咽回了肚子里。
洛青崖似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声说了句,“师弟当真是长大了。”
“这些时日能有程彦衡大将军亲自教导,是你的荣幸。”洛青崖随后又朗声说道,看似在对羡渊说,但目光却递到了大将军脸上。
大将军笑着抱了抱拳,第一个落了坐。
“青崖,你……”梦璃一眼便瞧出他的不对,整个人已然呈现出油尽灯枯之相,一时忍不住开口问道。但话没讲完便被大将军打断了,随后抬手示意她坐。
“夜里风冷,先喝一杯暖暖身子再叙吧。”大将军伸手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小心有毒。”楚云河抬手按在了大将军端着酒杯的手上。
“无妨,洛兄坦坦荡荡相邀,便不会用那等下作的手段。”大将军拂掉楚云河的手,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洛青崖听了大将军此言也笑了,亦坦然举杯道,“第一杯,敬天下之大,与诸位有幸相逢。”
梦璃看着如今的洛青崖,虽在笑着,但短短四五年光景,原本温暖的笑意中,竟包含了无尽的人间苦楚。梦璃不禁感慨,若是当初他没有走出苗疆该有多好,随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有幸一见。”郑成威亦举杯。
“两位副将一个正气凛然,一个战功赫赫,洛某有幸得见。”洛青崖抱拳回敬。
第一杯酒饮尽,温着的酒壶里又续了新酒,燃尽了的烛台里又放了新烛,客栈外似有人家点了炮竹,噼里啪啦的声响里夹着孩童的嬉笑声。
“真好啊……”洛青崖感叹道,“只怪我心中执念太盛,妄想毁了这人间清欢,时至今日,洛某自知有愧。”
“你为何会真的同谢安勾结在一起?”大将军开口问道。
“在洛阳时,我曾救过他一命,因而相识,但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洛青崖答的坦荡,但是提起谢安,他仍旧觉得心头一紧,不禁有些微微蹙眉。
“后来在狱中,我万念俱灰之时,他来探望过我。他当时问了我三个问题,第一个是,如今朝野昏庸,贪官污吏横行,整个中原江山如蚁蛀之堤,腐朽不堪,天灾人祸致使民不聊生,这可是你所期望看到的太平盛世?”
第一问,便问得桌上众人沉默,尤其是郑成威,他最清楚如今朝廷之中结党营私,贪官酷吏惑乱朝纲之事,若不是当时他抄家之举行得太过雷厉风行,也不会被这些小人记恨逼迫。
此一问,他亦心中多有不平。父亲曾传他青天剑,前朝皇帝亲赐,上可斩贪官,下可平民乱,寓意郑宽毅大将军戎马一生,刚正不阿。
但到了他这里,如今却一次都没有拔出来过,不是没有,而是斩不尽。
见众人不说话,洛青崖继续说道,“第二问,朝廷官官相护,克扣赈灾银两和粮食,致使饿殍遍地,瘟疫横行。各地钱权交易,压迫百姓,有冤的无处申,有苦的无处言,而有罪的却依旧逍遥法外,夜夜笙歌。世人皆道狼牙军残暴不仁,而这些贪官污吏又如何担得起仁义二字?”
“这些狗官各个该杀!”郑成威愤然开口道。
“那第三问呢?”大将军自知此言勾起郑成威心中万般不平,但今时今日,他还是更想听听洛青崖如何说,因而继续问道。
“第三问……”洛青崖说着,右手微不可查的攥紧了拳头,“方姑娘被辱惨死,你即将问斩,而何庆阳,曾子睿两个畜牲依旧逍遥法外,如今更是被远送长安听学,这杀妻之仇,你可甘心?”
“当真是与洛阳县令何有道以及刺史曾远有关?方姑娘当时,发生了什么?”大将军虽知,提起他人伤心之事多有得罪,但若是此时再不问,恐怕这段往事再无沉冤昭雪可能。
洛青崖沉默,垂着头,握着酒杯的手都在微微的抖,四周一片寂静。但最终他也还是抬起头,释然一笑道:“这酒烫好了,我们再饮第二杯吧。”
洛青崖端起酒杯,转向梦璃和羡渊,“这第二杯酒,我敬五毒教多年养育教导之恩。未能继承师门之志,勾结外敌为祸百姓,青崖不仁,未能对师门后辈尽责,窃取教中秘术,苦同门师姐弟被世人误解,青崖不义,未能为家母颐养天年,当年任性远游,如今身陷囹圄,青崖不孝。”
他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热酒火辣辣的淌过喉咙,但众人听之,无不悲怆,尤其是梦璃和羡渊两个人,若是喝了这杯酒,那么茫茫天地间,同门之恩断,兄弟之义绝。
梦璃此时已然红了眼眶,不知如何是好。
而景昊则担心的看了一眼羡渊,谁知羡渊却爽快的端起酒杯,“师兄,初来雁门关之时,便听大将军讲起你在洛阳行医救人之事,医者仁心,我一刻都未曾忘记你的教导。”
羡渊说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景昊则心疼的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洛青崖看着他俩,会心一笑,“你日后定会成为比我更好的人,年少时,便能遇到同自己志趣相投,并肩前行的人,何等有幸。”
景昊听他如此说,虽然之前一直对他的所作所为颇有成见,但此时,也还是陪羡渊举杯,回敬他感叹少年并肩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