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洛青崖刚把煎好的药喂给到谢安口中,起身的瞬间,只觉得眼前一黑,看东西的视线都开始模糊起来。

他勉强扶住身旁的椅子,让自己不至于栽倒下去,随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带出的血迹染红了手中的帕子。他挽起袖口一瞧,紫黑的纹路已经顺着血管蔓延到手腕了,最多也只能再撑三日时间。

他转头看了看谢安,经过这几日的调理,已然好的差不多了,但是由于前一阵的过度损耗,洛青崖不得不在药方中又加了两味合欢皮和朱砂,让他再多睡些时候,一来是有助于养伤,二来则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今日入夜,他便打算离开了,之后几日的药方,他早就交给了巴尔图,去掉了那两味药,明日一早谢安便能醒过来了。

想到这,他不自觉地又多看了一会,目光温柔,仿佛二人洛阳城中初见的样子。

那日风光正好,刚开春,寒气渐消,柳树也抽了新芽,谢安栖身在流民堆中,身上涂着混了鲜血的污泥,蓬头垢面,恰巧遇见前来施粥施药的洛青崖,那时的他一袭长衫,眼神干净清澈。

谢安一眼便记住了他,随后几日,除了摸探些地形外,更多时候都躲在洛青崖的医馆附近,看着他替人看诊,煎药,同人说话时语气温柔,似能瞬间抚平所有伤痛,那时他亦爱穿白衣,阳光洒在他身上,仿佛一块毫不染尘的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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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洛青崖不知,那日重伤跌落在他家门口的谢安,其实是有意为之,恰逢那段时候战乱四起,狼牙军四下攻略,沿途遭了难的流民一窝蜂得往城里涌,郊外饿殍遍野,偶有伤患并不奇怪,因而洛青崖也只当他是个遭了不测的可怜人,连忙带回家中医治,一连数日,倒水煎药,悉心照料。

一直到他好全了,才起身辞行,那日谢安将自己贴身的玉佩给了洛青崖,只说是抵付这些日子的诊金。但洛青崖一过手便知,这不是块普通的玉,入手冰凉细腻,定是价值不菲,因此一直带在身上。

而后待谢安再回洛阳时,便听闻洛青崖已经娶亲,是位温柔贤惠的女子,名叫方沁兰,原是位乡绅的独女,后来村子遭难,举家逃往洛阳,因而相识。

谢安倒也替他高兴,于是匿名向他的宅子里送了好些美酒银财。

这酒洛青崖之前从没喝过,入口清冽,而后便是磅礴辽阔的酒香,仿佛一望无际的草原,很是醉人。一直到后来二人同行,洛青崖才知,此酒名孤塞,是谢安在草原时最爱的佳酿。

之后一别又是半载有余,谢安再来探望,原来的宅院已经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洛青崖锒铛入狱,因为从他身上搜到了那玉佩,被何有道一眼瞧出产自关外,中原罕见,因而胡诌了个勾结外敌叛乱的罪名。

谢安买通狱卒,再见洛青崖,已是如今这般模样,原本干净清澈的目光不再,留下的只有荒原般的枯寂……

此时营帐中燃着的木炭,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炸响,在安静的气氛中格外突兀。

闻声,洛青崖回过神来,从谢安身上收回目光,支撑着身子挪到书案旁,此时他握笔的手都有些微微在抖了。

但一想到,若是自己不辞而别,谢安定是要发了疯一样寻他,如此牵扯他的精力,属实惶恐,因此思来想去,还是打算给他留下一封手书。

只是笔尖落在纸上那刻,似勾了他的万千心绪,一笔一笔写下去,洛青崖才发觉,自己原有千万句话想对他说。

只见信上写道。

“洛阳一见,有幸与君相识,当时虽不知你身份,却观你言谈有礼,学识见识皆在我之上。若非生逢乱世,漂泊离苦,不得安身之所,定是要同你把酒言欢,结为君子之交。而后虽立场不同,多有争执,每每提及此事,有后悔施救之言,但亦是情急失控,并非出自本心,还望莫要责怪青崖的无心之失。”

洛青崖写着,清秀的字迹跃然纸上,回想起这段过往,依旧似春风般暖。

“而后得君相赠美酒,入口便知不俗,余下的部分皆被我装入坛中,埋在宅中的桃树下封存,但怎知造化弄人,此一去竟再无法回到当初的洛阳城,偶有想起,常惦念坛中酒是否无恙,以全待你归来共饮之愿。”

书至此处,洛青崖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再无法控制,洋洋洒洒几页手书,皆是他想说又未敢说起的话语。

“青崖自发妻亡后,心中悲怆自苦,未得半分解脱,但仍然有幸,得统领提携相护,如此厚意,青崖此生自知无以为报。时至今日,所为种种,虽悔,却从未怪罪于旁人,有此下场亦是罪有应得。洛某不才,却也知事事立场不同,断不可一概以善恶论之,因而统领山中所言之善恶,并非青崖心中所想,一路走来,舍命相伴,已是三生有幸,自此这一别后,勿想勿念,惟愿长安。”

洛青崖写完最后一笔,只觉心中似有利刃穿过,双眼早已被续满的眼泪糊住了视线。随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直接从口中喷出,全洒在方才写过的信上。

待他咳完,喘过气来,再回头读那满纸的缱绻,只觉得自己属实可笑,人之将死,何必再留下这些温存的念想。

于是他想都没想的,抬手便将书案上的信,全投进了火盆里,眼睁睁的看着它们烧成灰烬,就仿佛是那些紧锁在心底的情意,再也不需要提起。

而后重新落笔,这次书来,满纸尽是决绝。

入夜后,洛青崖喂好药,将他的被子盖好,写好的方子和信都留在了他身侧,而后释然一笑,轻声说了句,“谢谢你。”全当是最后的告别,而后孤身一人向外走去。

巴尔图不明白他要去做什么,却也不敢阻拦,只能谨慎的询问道,“洛大夫,您这是要去哪?是否需要我派人与你同去。”

洛青崖却摇了摇头,“差了味药,我去找找。”他信口扯了句慌。“我这一去,可能需要些时日,你要护好统领,明日一早他便能醒来。他醒后按照我开的第二张方子给药,再喝七日,便能彻底好了。”

听闻洛青崖这样说,巴尔图只能称是,不敢强行挽留,最后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虽然他说是去采药,但不知为何,巴尔图总觉得,这一别,似乎他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