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簪子本身并不精致,更谈不上华贵,它代表不了青云直上、荣华富贵,仅仅是一个礼物,一个信物,代表着玄音侍者答应送他出颂祺园,后面的路都要靠他自己的本事。
他甚至没有给出什么承诺,就换来一条廉价的命。
当时他把簪子插在阿如的头发上,含糊其辞道:“你一直躲在我的羽翼之下,现在又要乘着我的翅膀高飞。有余力时要为我办些小事,这样才公平,对吗?”
阿如点头称是。
他对镜自照,看着发丝旁边颤动的羽毛,心也同样轻飘飘。带着一点期待,一点紧张,还有十足的茫然无措,最后,他在玄音侍者的诱导下在簪子上镌刻了自己的名字。
一笔一划,无比认真,一个无形的契约就这样签署完成。
就这样,苦痛驱使着他卖命,当时他还担心刻刀不够锐利,字迹不够清晰。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为什么要看我吃苦受罪?”阿如生怕眼神泄露心声,只好低头把眼泪甩到地上毁尸灭迹。
眼泪浸润了沉睡的地母,但一滴水唤醒不了什么。
他看着泪滴的湿痕迅速消失在地板上,两个问题的答案也自行浮现于心——不到忍无可忍之时,他实在是不敢。
诅咒潜藏在他灵魂深处作祟,加剧了他性格里懦弱迟钝的特质,让他完整的人性被束缚和蒙蔽。他脑袋里混沌一片,一度连话都听不明白,别人劝说他反击也只会令他退避三舍,一直退到颂祺园去。
“你该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摩婀天女出言打断了他的忧思,“因为玄音侍者计划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阿如怔愣着抬头,突然意识到明月居一直被观察着——或者说,索罗辛一直被保护着。
一种微妙的嫉妒油然而生,他攥紧了手中的簪子。
冰凉坚硬的触感瞬间刺激了他,让他适时地抑制住这种情绪。
脑中不再云雾缭绕,他思维敏捷到甚至有些跳脱,但脸上的表情还是习惯性地保持呆滞,连天女都误以为他仍沉浸在被利用的怅然之中。
“解除诅咒之后学什么都会很快,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摩婀给了他一个新的选择,现在他有得选,也有能力去选。
人无完人,如果一定要选择保留一种负面特质,摩婀觉得愤怒胜过恐惧。她有意帮助阿如摆脱恐惧,带着他思考未来,不再沉溺于过去。
阿如收下这份心意,藏好了它,然后坚定地答道:“我想留在明月居。”
“辛公子不会法术,身边需要一个帮手。如大人所言,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足以验证我的本心,大人可以放心。”他总算抬起头直视天女的眼睛。
“我不担心,”摩婀淡淡地说,“索罗辛不会死在灵界。”
不必多言,原因显而易见——她不允许。
阿如突然听到自己心底冒出一声冷笑,他无比惊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反应……明明他也是不忍伤害辛公子的啊!
好在他渐渐接纳了感知力变得敏锐的自己,只觉得是不适应自身变化的不良反应。天女似乎也没有在意,阿如带着一点心虚转移话题:“颂祺园那边……”
他不再提及玄音侍者居住的乐仙堂,只以范围更大的颂祺园作为指代。摩婀天女体谅他心里不舒服,也模糊了称呼:“我在颂祺园设了结界,火烧不出‘东南角’。火焰能够驱邪除秽,那地方全烧干净也好,这下丽工府总算有事可忙了。”
阿如已经确定自己不会受到惩罚,但亲手创造的命案仍然让人不安,他硬着头皮问:“玄音侍者,他的死……”
摩婀天女向后靠回椅背,脸上的柔和光晕稍纵即逝。她语气冰冷,只说:“侍者追随玄音大人而去,是他莫大的荣幸。”
清晨还在葬礼上志得意满,期盼着青云直上、脱胎换骨,傍晚就立在血泊之中,最后,寿命悠长的玄音侍者竟成了一只自行扑火的飞蛾。
而这短短一日,阿如却像是过了半辈子。
清风早已将耳闻目睹的一切告知天女,包括玄音侍者的阴谋算计和阿如的奋起反抗。但乐仙堂混杂着戾气、怨气、怒气,乌烟瘴气的环境让它强烈不适,于是清风早早躲回空中休憩,和失去片段记忆的阿如一样错过了“它”。
“去灵池涤荡身心,祛除那些不属于你的污浊气息。”摩婀不喜欢阿如身上残存的味道,那是一种陌生的腐朽之气,好像凑近吸上一口,口鼻处就能长出毒菇。
她用罕见的冷漠吓退了阿如周身无形增长的戾气,这种令人生厌的气场被她草草洗刷一通,但阿如还是恢复得不够彻底。
他心平气和地应了,没有追问自己未来的去向和安排。
摩婀本来不想再让他回到明月居,但索罗辛这个人胡搅蛮缠,定要闹脾气。相处这么久都没把人轰走,想来索罗辛也是对他很满意。
阿如要是这时候一声不响地走了,不管摩婀怎么给个说法,索罗辛都会把无可非议的举动视为背叛和抛弃,反正他要是想闹,怎么样都能挑理。
摩婀才懒得为此事多思,她干脆直接上门去。
索罗辛趴在榻上,像一张摊开的软塌塌的白熊皮。他背上铺了一层奶白绒毯,从脖子到脚都护得严实,只露出一颗同样毛茸茸的脑袋。
这副身板站起来看着高大魁梧,趴下就成了薄薄一片,快要消失在毯子里。
阿如不在,没人会给睡着的他盖毯子。摩婀瞧着他这模样,能想象到他如何效仿顽童扬起薄毯,挂在肩头假作披风,然后趴在床上静静入眠。
一旦躺倒就堪称柔弱可欺,他的反差让摩婀觉得十分有趣。她看着毯子下微弱的起伏,走到床边,然后一屁股坐在索罗辛的屁股上。
摩婀的重量压出了索罗辛的一声哼唧,但不足以令他醒来。他流连于睡梦中无法自拔,因为梦到自己正在与天女亲密接触,实在是舍不得醒。
太亲密了!她们紧紧贴着彼此靠在一起,真幸福啊……虽然隔着衣服。索罗辛忍受着背后令人窒息的压迫力,告诉自己这就是幸福的重量。
他咬牙隐忍,不吭不哈、不声不响,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天女发现她专属宝座上的银丝绒苔藓变成了一张扁扁的人皮。
梦里,他成为天女宝座上不够柔软的垫子,但她丝毫没有嫌弃。
她的后脑勺靠着他的后脑勺,她脊背的弧线紧贴着他的脊背,她们就这样连在一起,像一对畸形的双生连体婴。
索罗辛终于意识到,这样的亲密接触只会让他们永远无法面对彼此,这时,他才肯悠悠醒转。
“我做梦了……”索罗辛迷迷瞪瞪还不清醒,“我时常做梦,大部分是好梦,小部分不好不坏,但因为梦到了你,那就算是好梦。”
他的鼻子比眼睛更早醒来,先一步闻到了天女身上独有的香气。摩婀在他刚开始挣扎的时候就站起身来,这让索罗辛没能发现自己的梦境差不多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