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珍珠玉露团
匣子里,四只白白胖胖的珍珠玉露团子挤在一起。
摩婀错不开眼,有些语塞:“这,是她亲自给我做的?”
福瑶迎着她的目光点头,摩婀怔愣着望着她,难得露出一点迷茫的神色:“原来她还记得……”
在五感尽失的最后时刻,玄音大人不仅记得摩婀素日爱吃什么,还记得摩婀在祭典上的愿望,更记得自己并未兑现承诺,没有让她的天女如愿以偿。
珍珠玉露团子为何变成玄音大人最拿手的点心?还不是因为摩婀天女喜欢。
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灵子担负起成为天女的职责,除了也要去抚育司听课,并且也和旁人一样听得昏昏欲睡之外,摩婀天女的饮食起居处处与旁人不同。
那一代颂慧夫人远比银姜严苛许多,连天女的饮食都要约束。因为合适的食物能够助益修行,摩婀一日两餐,凡入口之物皆清淡无味,甚至可以称为寡淡,让她不得不清心寡欲。
颂慧夫人并不是有意折磨天女,她自己也是如此,这就更叫人无话可说。
可是欲望这种东西并不是规避和压抑就能减缓的,它会暂时低落下去,然后寻机反扑。颂慧夫人去世的时候,摩婀哭着吃掉了一块糖糕,糖糕黏住了她的牙齿和嘴巴,堵住了她的喉咙和心房,那一夜,真真是堵得慌。
那盒糖糕曾被她施法保鲜然后藏了很久,久到糖糕早已失去最佳的口感,一入口就和舌头纠缠,与牙膛打架。
她哭得不能自已,因为她知道再不会有人这样管束自己,也因为她终于知道糖的味道,但期待已久的美味糖糕,早已在漫长等待中变得不够美妙。
施法可以保住逝者的身体,却留不住人的灵魂,原来小到糖糕也一样。
摩婀趴在地上,对着缺了一角的糖糕盒子怔愣着,她不知该不该吃下一块。正在这时,一直在寻找天女的玄音大人总算在床底看到了她熟悉的身影。
“玄音大人,你做大祭司真是屈才了……”
摩婀一口吞掉了她带来的点心:“有这样的手艺还怕不能沟通神灵吗?就算你藏进膳堂后厨,玄神也要附下身来尝一尝你手里的点心。”
沾在手指上的白霜糖粉也甜滋滋的,她快要把自己的手指也吃掉。
玄音大人笑而不语,见摩婀彻底转悲为喜,她才开口说:“沟通天地神灵不可不专心。”
“玄神追着给你喂饭吃,结果你说忌口,不吃。”她为玄音大人不能施展的厨艺天赋感到惋惜,接着就连忙问这种点心叫什么名字。
“天女是头一个品尝它的人,请取个名字吧。”
“看它这样子,不如……就叫珍珠玉露团吧。”
摩婀不再伸手去碰雪白团子,她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护着向后翻折的盒盖,生怕它头重脚轻彻底翻倒。
她绕过福瑶,独自走到光线明亮处仔细端详。现在,她能看到细腻柔韧的表皮上残留着玄音大人指纹的痕迹。
她甚至能想到玄音大人是如何拢起袖子,这里揉一揉,那里按一按,用真实存在的饼皮包裹住虚幻的甜蜜馅料,把自己的记忆包裹在里面团成一团,放在掌心揉得圆润饱满。
在最后一步,她会用指尖撮起一点白霜糖粉,均匀洒在每一只团子上面。也就是在这一步,永不褪色的记忆会和永不腐败的食物一起,永远封存起来。
玄音大人把自己的记忆捏造成了她最喜欢的东西,想必那味道也和形状一样逼真惑人。
“只许天女大人先试一个,不可贪多。”福瑶用前所未有的温柔目光注视着天女,她们从没见到彼此脸上浮现出这样的神色。
有一瞬间,摩婀觉得玄音大人正透过福瑶的眼睛抚摸着自己。
“等到实在思念玄音大人的时候,再吃下其余几个也不迟。”福瑶柔声劝道。
放久了,她怕它们和那块糖糕一样变了味道,但她也舍不得贪心,毕竟吃一个少一个。
摩婀捧起这一盒真实与虚幻交织的点心,既没有合上盖子,也没有从中拿出任何一个。她扬起下颌,望着高不可攀的穹顶,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想说:“好的,辛苦你跑这一趟。”
还想说:“颂祺园那边事情很多,你先去忙。”
可是摩婀哽着酸胀的喉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福瑶没有等到任何回应,十分体贴地带上门离开了。
摩婀吐出郁结于肺腑的忧伤气息,长发垂在肩头,她像是刚从梦中醒来,迷茫的灵魂困在躯壳中找不到出口。
死亡是人族的宿命,宿命是轮回的依据,轮回是新生的希望,希望是……坦然赴死的缘由。
平静迎接死亡的玄音大人曾对她说:“如果你思念我,善待你的同胞,只因她们之中,有些人来自我的血脉。”
除了人人爱戴的天女以外,没人知道自己的血脉变成了谁,也没人知道自己来自谁的血脉——你不会知道“她们”是谁,这正是造人规则的精妙所在。
“失去所爱是为了让我们博爱,谁都可以是我,谁都可能是我,天地万物都有我的影子。”玄音大人最后留下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神树脚下的苔藓有她踏过的痕迹,福瑶如水的眼眸有她传递的温柔,银匣子与她的莲叶边几合为一体,摩婀从很多美好的人事物身上看到了玄音的影子。
但她暂时还不能接纳丑恶,也无法消除所有受害者内心的怯懦,也许有一天,她也能像玄音大人一样释怀一切。
或许吧,或许再过两千年她也有这样的好觉悟,摩婀苦笑着摇头,但不是现在。
摩婀渐渐振作精神,她把手伸向敞开的小匣子,捏起第一只晶莹剔透的记忆点心。
与此同时,不能被悦纳的丑恶和无法被拯救的懦弱,在颂祺园最华丽的侍者房里碰头了。
叩门前,阿如回忆了一下玄音侍者的名字:“他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一个黏黏糊糊,念出口都觉得是在撒娇的名字。他想不起来,也不必去问,他知道随便抓几个人来问也是一样。
明明玄音大人座下也不止那一位侍者,可说起玄音侍者,都会想到他,这名号慢慢就成专指他了。
“稀客啊,”玄音侍者阴恻恻地坐在椅子上品茗,“我以为你这种新贵不会再踏足寒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