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无与伦比的美丽

阿如还是那样呆滞木讷，无论怎么拿他撒气他都无动于衷，像个永远随波逐流的羊皮筏子。

给他一拳也不吃水，只会沉下去弹起来，然后默默漂走。

玄音侍者懒得跟他有来有往的唇枪舌剑，毕竟阿如也没有索罗辛的嘴皮子功夫。

“明月居的日子很舒坦吧？只有我让你疼、让你警醒，你很恨我吧?”玄音侍者知道自己等不到表忠心的好听话，也没指望得到什么明确答复。

他指哪，阿如只能打哪，否则就没法活。一个人连活下去都成了问题，乐不乐意、开不开心，就显得不那么重要。

“你出自颂祺园，由我送到天女身边，可惜命不好，阴差阳错被她推给了那个短命鬼。”

玄音侍者省略了后半句:“不过歪打正着，正合我心意。”

他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抚着心口说:“天女没有正眼瞧你，索罗辛更不会真心待你。只有我们二人休戚与共，因为我们的前途命运是绑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懂不懂？”

阿如想摇头，却很自然地点了头。就像刚才，他终于摆脱了喋喋不休的万喜，明明是要去抚育司上课，脚步却不自觉地带着他来找玄音侍者。

玄音侍者对他的反应表示满意，招招手唤他靠近。

“事成之后才能给你，省得别人发现端倪。”玄音侍者在阿如面前摊开手掌，一颗颤颤巍巍的亮银水珠在他手心来回滚动。

阿如望着银珠丹愣神，上一颗混在花木水里，已经被他喝的一干二净。

想到这里，他的表情好似吞了一只苍蝇，一口吞了便罢，偏偏还要咂摸着味道才能确定——今生都要靠此物过活才能有个人样，玄音侍者要是有个好歹，他自己也没活路，可不是休戚与共吗？

玄音侍者突然握拳，那枚银珠丹已成型，被他攥在手心藏起来:“上一颗的效力没有多长久，早点动手就早点换来丹药，提前喝了也省得多遭一份罪。记住，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阿如垂下眼帘，沉默不语，仍是点头。

阿如避开目光，玄音侍者却不肯放过他，他用眼神和言语揪着他不放:“从前我让你替我出气，你偏没动作，我体谅你人小胆小，没有多说什么。可那短命小鬼愈发猖狂，如今骑在我头上拉屎屙尿，三番两次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没脸……连天女都向着他！”

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玄音侍者急促地喘了几下，缓过气来，他慢慢说道:“凡族公子死在灵界，免不了要惹出许多事端，这是我大显身手的最佳契机。现在大祭司之位人选未定，颂祺园根本无人可用啊！难道天女指望那个小丫头片子能安抚异族、恭请神灵？收拾烂摊子的事舍我其谁？也罢，就算是我‘将功折罪’吧！”

说罢，玄音侍者撇撇嘴，显然对“将功折罪”四个字不甚满意，因为他自始至终都不觉得自己有错，谈何罪过？

阿如不经意退了两步，似乎想替索罗辛摆脱即将到来的命运。

“继任之事成了最好，就算成不了，我一样要他的小命……”玄音侍者含笑看他后退，不必喝止也不必阻拦，他知道他不敢拂袖走人，就像他知道他不会不来。

“此事只有你做最合适，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玄音侍者眸色越来越幽深：“用你们低阶灵子的手段和本领足矣，可别蠢到攀扯到我身上去。睡梦中动手也好，吃饭时下毒也罢，你‘饱受折磨’，反击也是无奈之举，利器我都送到了你手里……”

他指指阿如头顶空落落的发髻：“你那根铜簪子呢？”

阿如暗暗握紧袖袋中的茸羽铜簪，突然恨它来得如此及时。那个蠢人万喜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他沾染了什么成瘾的不良嗜好，借着还簪子的机会苦口婆心劝他学好。

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五内俱焚。

索罗辛配得上世间最壮丽、最极致的死法，要么在别人的葬礼上被海一般的花瓣淹没窒息，或是死于他最钟爱的骏马，被纷至沓来的马蹄踩得面目全非、不成人形，瞧不出他原先的好模样来。

总之，他不该折损在一根让尸首破相的簪子上，皮开肉绽、血液喷溅，仓皇惊惧凝固在依然美丽的眸子里，那多叫人扫兴。

“算了……”玄音侍者瞧他一副呆愣蠢相，颇不耐烦地摇摇头。

阿如因此来了精神，他真以为玄音侍者改了主意！他的眼中焕发一点点迟来的光彩，这让对面的人产生了促狭的恶意。

“知道你没胆子痛快利落地下手，但我不信你没有别的办法。”玄音侍者意味深长地吐出后半句。

“若是真心想要下手，连柔软的丝绸枕头也能成为凶器。”

阿如不该对此抱有希望，但还是打算勉力一试——他拿起自认为最强大的武器，同时也是最坚固的盾牌，做出最后的挣扎。

“玄神无所不知，神灵会降下惩罚……”

“难道我们的神也要胳膊肘往外拐吗？！”玄音侍者立刻打断了他，手中茶具重重一搁，他用了几乎要按进木桌的力气，让玲珑玉盏差点四分五裂。

“无所不知，等同于无知；无所不能，等同于无能。神灵什么都知道，所以才默许一切发生，因为善恶都是祂的造物。天上地下，最无私的看客就最自私，人自私到了极致那就是无私的神！”

他的神色愈发激动。

“小人听大人的，大人听玄神的……这都是世间常理。”玄音侍者发现阿如被自己吓着了，他深吸一口气才使自己冷静下来，也好继续劝诱。

“真有报应也是第一个落在我头上，你怕什么？”

阿如沉默，面对前辈的时候，他总是长久无言，因为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索罗辛将死于“匹夫一怒”，而他，一个“备受欺凌”的灵子，同时也是被天女送去伺候异族人的无辜受害者，会在愤怒和屈辱中杀死一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先绞杀索罗辛的躯壳，再摧毁他的名声，让他真真切切背负骂名，从此彻底消失在世上。阿如则会在玄音侍者引导的舆论狂潮中安然无恙，最后，一个心系同胞、为正义奔走的大祭司将成为民心所向。

而她，那位备受尊崇的天女大人，对这位品行不端的异族公子一再纵容偏私，她对大祭司人选的决定不再具有毋庸置疑的分量。

阿如边走边想，他们唯一能掌控的就是肉体凡胎的索罗辛的生死，后面这些事，并没有玄音侍者所说的那样胜券在握。

不过后面的事情听起来已经不那么重要，显然，玄音侍者莫名浓烈的报复欲望已经远远胜过对成为大祭司的渴望。

阿如攥着拳头踏入明月居，放眼望去，一轮皎洁明月照亮了小巧别致的厅堂。

但现在是正午，这个时候是不该有月亮的，所以淡如水的光与亮很快就要消失了。

索罗辛安然坐在桌前提笔发呆，他光洁如玉的面庞像是能够自行发光，光点聚焦在眼角、颧骨和鼻尖，略动一动就稍纵即逝。

那是一种盛极而衰的，无与伦比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