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刚刚散去,肃安不声不响回到原位守着。她填满了摩婀余光里的角落,像一株原地生长出的沉默植物,散发着令人安心的熟悉气息。

只是,这支并蒂莲缺了一朵。

“万喜跑哪儿去了?”摩婀问。

肃安立在门边,未有明确回应,光是搪塞道:“她说要找人还个东西,去去就回,我唤人来殿内随侍大人。”

“不必,”摩婀止住她的脚步,“我什么都不需要。”

万喜的去向,肃安要么不知,要么门清,没道理含糊其辞。

摩婀转念一想,似乎有了答案,她朝肃安抛出一个轻飘飘的问句:“她是去明月居了吧?”

自从阿如住进了明月居,摩婀天女口中的“明月居”一词,所指代的往往不再是地点,而是索罗辛与阿如二人。

万喜在殿内寻到阿如之后去了何处,肃安尚未可知,无论如何,应该和索罗辛没什么关系才是。

她生怕天女误会,连忙替万喜解释清楚:“阿如初来天女殿时落下了簪子,万喜心眼实在,总惦记着要物归原主。今日她顺道叫走了阿如,此时大概就在附近徘徊,看到人群散去,我估摸着也该回来了。”

肃安把重点放在阿如身上,有意撇开了万喜和索罗辛之间的联系,哪怕这两个名字只是出现在她嘴边。

她用心良苦,措辞小心翼翼。摩婀察觉得到她对万喜的关心和袒护,却对此不以为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万喜又是小孩子心性,要是真跑去明月居瞧索罗辛的热闹,她倒是不挂怀了。

“你们二人最为亲厚,你要提醒她……”摩婀唇色浅淡,气色不佳,让这句话像是她梦中的呓语,“少与阿如往来。”

肃安答应得十分果断,摩婀天女没有为万喜擅离职守之事介怀,也没有介意她往辛公子那边凑,这都是值得庆幸的事,但也让人颇感意外。

她对阿如实在是不了解,一时半刻也琢磨不出对方有何不妥,只能把摩婀的介怀归咎于阿如与玄音侍者之间的关系。

思虑间,肃安顺手把银光闪烁的殿门重新合上。

摩婀用同样的速度合上眼帘,深深陷在她的宝座里。

“多事之秋……”摩婀语焉不详,没想让旁人听见自己的悄声嘀咕。

眼皮沉重极了,但她不想到床上去午睡。回到天女宫躺下的时候,倦意也会跟着蜷缩的身体一同舒展开,反而叫人睡不着了。

肃安盼着万喜速回,又不能大海捞针似的窥探,只好收敛心神守门。她专心致志探查着门外的动静,并未察觉天女大人正窝在宝座里打盹。

“有人正朝这边来。”肃安记挂着万喜,一丝风吹草动都未曾放过。

说罢,她顿了顿,聚精会神地窥探门外动静。随着人影逐渐靠近,她遗憾地补充道:“是颂祺园的灵子福瑶。”

“她回来干什么?”摩婀纳闷。

“莫非是来请辞?”

摩婀立刻摇头:“不至于。”

福瑶谨小慎微,她跟阿如境遇相似,其他方面却大相径庭。摩婀很清楚她干了多少职责范围以外的琐碎杂事,也知道挂在玄音侍者名下的成果功绩大多出自她的手笔。

她是有底气的,只是一直没人让她松口气。

“让她进来吧。”摩婀甩甩困顿的脑袋,认命地起身朝书房走去。

书房比大殿狭小许多,暖和得让人昏昏欲睡。摩婀抵抗不了躺椅的诱惑,她像条冬眠的大蛇一样抻着身体盘踞其上,闭目养神、舒展腰背,只留耳朵聆听门外的动静。

福瑶走进来的时候,方才殿内的一切猜想都烟消云散。

不足半日的功夫,她就从神色仓皇变得神采奕奕。摩婀将这种变化看在眼里,也很替她感到高兴。

高耸的穹顶在青天白日里显不出光彩,但福瑶的眼睛比星子更亮,她走到天女面前行礼,每一步都沉稳踏实。

摩婀想起祭典上的一切,总觉得恍如隔世。

“玄音大人曾将此物托付给我,叫我在万花凋敝时献与天女。”福瑶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小匣子,话中蕴含着掩不住的惊异和感慨。

“我拿不准时机,还以为要等到秋日,一直不敢贸然前来。直到刚才走在回颂祺园的路上,我看着脚下……”

地面是一片衰败枯色,娇艳欲滴的花瓣零落成泥。

摩婀沉默良久,平静地说:“看来玄音大人早已预测到这一日的光景。”

难怪她主动提起葬礼以简朴为佳,可惜这段预知的画面还是阴差阳错成为现实。

看到一地残花,她会作何感想?摩婀心里一酥,也许是疲劳和困倦侵蚀了她的思绪,她没有感到惆怅,更没有愠怒,反而有一种灵魂受到抚慰的酥麻作痒。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想:“原来玄音大人早就参观了自己的葬礼。”

“大人,没想到您还记得我。”福瑶突然开口打破沉默。

摩婀看着她的脸,觉得她羞赧无措的样子比迟钝麻木的时候可爱许多。

刚进门的镇定自若稍稍褪去,熟悉的腼腆笑容又浮现在她脸上,福瑶忆起往事:“玄音大人钦点我上神明台去露脸,可我越重视越出错。要是没有天女大人出手相助,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搞砸祭典上的差事,我的后半生都会毁在这个错误上,不知道自己会背着什么罪名离开内城。”

摩婀哑然失笑:“何至于此?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福瑶再没多说什么,她只是含笑摇头,看来颂祺园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势单力薄、人微言轻,纵使出类拔萃,玄音大人的青睐也不足以令她扶摇直上九万里。

玄音平易近人,同时也淡泊疏离,她从不挂心这些人与人之间的俗务,也并没有妥善安排颂祺园众侍者的未来。正因此,摩婀现在也只能揣摩着她的心意,再辅以自己的观察和判断行事。

福瑶突然有了动作,弯下腰把匣子放在天女手边的莲叶边几上。摩婀蠢蠢欲动的右手近在咫尺,她瞄了匣子一眼,耐着性子没有立刻打开。

大小不一的银白莲叶栩栩如生,叶脉纹路雕琢清晰,十数条扭曲盘桓的睡莲枝蔓在叶片下支撑,让平整的桌面宛如莲叶浮于水面。屋子里的空气成了宁静池水,香炉里缥缈烟雾随着光影浮动,泛着金中透紫的粼粼波光。

匣子像一个银制藕夹,简直是从这张小边几上长出来的,齐整的莲叶上突然多了这么个东西,好像造它出来的人就是为了把它摆在上面。

摩婀正看着它出神,福瑶则垂下眼帘陷入回忆。

“本该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但想到自己在祭典上表现不佳,我心中始终懊恼不已。有一次实在是忍不住了,我就对神树坦白,想通过它向玄神赎罪……没想到,居然被玄音大人听到了。”

听到这里,摩婀不禁叹息,福瑶并不知道玄音大人早已知晓一切。她默许摩婀略施小计遮掩过去,往大里说是顾全大局,毕竟祭典再不容有失,往小里说,这是她们二人的默契,是她们对一个小小灵子无心之失的包容与怜悯。

无论如何,福瑶已经被放了一马,但她本人毫不知情,可想而知,当时的她误以为真相大白,该有多么慌张无措。

“我本来没哭,可眼泪根本不听使唤。”

看到福瑶吓得面无人色,玄音大人也和此时的摩婀一样叹了口气,她安慰人的方式简单粗暴,分外直白——福瑶直愣愣地对着摩婀说:“她告诉我,她快死了。“

“她叫我不用担心,反正她也要死了。如果死后见到玄神,她会替我说几句好话,说我是个好姑娘,聪明又能干,只是胆子有点小。”

福瑶的嘴在笑,眼睛在哭:“但是,我哭得更厉害了。”

提起往事——虽然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事,福瑶几乎变了个人。从畏惧犯错到坦然接纳自己犯错,这是改正错误的第一步,也是避免错误的第一步。

摩婀看着她,像看着一朵缺乏阳光雨露滋养的花。一个从不钻营、不争斗的人,终于因为一点小小的支持而挺直了腰杆,不再受人磋磨刁难。

莲叶下的茎秆常年不见天日,枝枝蔓蔓委曲求全,可一旦挺出水面就是平整一片。

这一点小权力,是玄音侍者原先不屑一顾的,他的欲海妄念深不可测,可惜没有与之相配的态度和诚心。

可是当初呢?玄音侍者也并非生来如此。

摩婀在心中感叹:“人还是别活太久!”

活得久了,灵力渐长却心术不正,人会在漫长时光的磋磨下逐渐扭曲,早晚要疯。不是想毁掉别人,就是想毁掉自己。

福瑶没有背后嚼舌根的习惯,自始至终都只字未提玄音侍者,这让摩婀松了口气,她也把自己的劝慰和鼓励吞了回去。

坦白讲,除了几个贯穿她一生、几乎要被镌刻在她骨头上的名字以外,她从来没把别人的好坏放在心上。

不是刻意忽略,也不是宽容忍让,而是真的不感兴趣。

说完刚才的话,福瑶仿佛了却一桩心事,语气也变得轻灵活泼。她蹲坐在天女摇椅旁的编织团垫上,伸手把案几上的银匣往她手边推了推:“这里面是玄音大人封存的记忆,也是她预知到的其他画面。”

摩婀闻言抬眼,利箭似的睫毛四射开来,原本沉静如水的目光突然荡漾。她伸手按在匣子顶部,感受到了浓烈醇厚的灵气,那是属于玄音大人的气息。

她从摇椅上倏地一下站起来,椅子猝不及防留在原地摇晃。

摩婀一手把着盒身,生怕它长腿跑了,她用另一只手拨开匣子上的玉雕卡扣,指尖突然被上面活灵活现的小螃蟹钳了一下。

福瑶连忙提醒她注入灵力,摩婀不该忘记这样的常识,但她还是忘了。

在识别出灵力属于天女之后,蟹钳总算松开,匣子的上盖自行弹起,露出里面装着的东西。

“这……”摩婀的手指还僵着,那股僵硬从指尖传到心间,又蔓延到喉头。